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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2期 本期23808版 当前B1 上一版   下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18-06-29

  把艺术当成一种信仰

  □陈 坚

  当商品拜物教的幽灵在当代审美文化语境中游荡,所有人仿佛都需要某种信仰,作为一个与绘画结下不解之缘的人,艺术就是我的信仰。

  从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到尼采的“成为你自己”,无数哲人对“自我”的认知进行了阐述。“认识”是对自己内在灵魂的拷问与探究,是为了能更好地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完善自身;“成为”则是一种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正是艺术,让我在经历了痛苦的蜕变后,逐渐看清自己,成为自己,坚定了未来的方向,追随它的召唤痴心不悔。

  信仰应该是最单纯的,有信仰的人很幸福,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有意义,心甘情愿,以苦为乐。然而这条通往艺术圣地的朝拜之路曾经隐秘难寻,是质朴的人性和庄伟的大自然照耀了我前方的路,成为我这个信徒心中不灭的明灯。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执着地描绘塔吉克人,描绘帕米尔高原和大海。

  塔什库尔干位于新疆西部,帕米尔高原之东,昆仑山之西,是一片群山环绕的洁净世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人是一个保留着自己本民族文化的原生部族,其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仍扎根在古老的传统之中,他们极其淳朴、热情,具有强烈的自尊心,以精神操守高贵自居,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怡然自得,将诚信等美德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爱看得无比重要。这是一群质朴顽强的守望者,守望着家园,同时也守望着古老的记忆,守望着最珍贵美好的人性,他们的坚持让我看到一些完全异于都市文明的鲜活的文化面孔,看到了物质世界之外的一方净土,一片休憩灵魂的香格里拉。这里带给我的不仅是不一样的视觉感受,更是不一样的心灵感受。雪山、牧场和石头房子间回荡着一种悠远的声音,让我在现代文明的喧嚣中听到声声直抵心灵的天籁。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踏上帕米尔高原,意外地在塔吉克人的价值理念中为我个人的一些困惑找到了答案,他们的虔诚和本真让我的心沉静下来,赋予我新生。从此,塔吉克成了我永远的情结,我每年都会去塔什库尔干“朝圣”,住上几个月,像躺在上帝的摇篮里一般洗净一切尘埃,在原生的自然和人性的温暖中得到力量。多年的交往让我与当地人产生了家人一样的真情,我与他们同吃同住,分享快乐和悲伤,因此塔吉克人和新疆帕米尔高原成为我描绘的对象是非常自然的。

  也是得益于在帕米尔高原的经历,使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写生。只有“了解”才谈得上写生,了解对象并观照自己的内心,方能赋予写照的东西以生命。写生是一种自觉,写生是失落与寻回之间的路径,是理解本体世界的路径,而非绘画样式、技法的表达或新发现。这与那些临摹照片或拷贝他人的无温度的绘画是不同的,如果与对象根本不产生联系,仅满足于浮光掠影的游客似的“采风”,满足于画面的“漂亮”或“新颖”,那么这样的作品必然无法打动人心,因为艺术家自己没有被真正感动,不够虔诚。贺拉斯在他的《诗艺》中说过:“你若要我流泪,你自己就得先深感悲哀。”一幅画即便用笔生涩、笨拙,技术不很娴熟,只要注入了真情,观者也是能够感受得到的。我们应该用最通俗和直接的语言来表达自身的情感,不用文绉绉的之乎者也,也不强求意识的横向漂流,只要实实在在的真情流露。塔吉克人这一题材我坚持不懈地画了十三年,除了部分被美术馆、博物馆等机构收藏的作品,一张画也没卖过。描绘他们是我对自己“信仰”的坚守,是情感使然。我曾经为他们富有特色的服饰和相貌特征所吸引和激动,也曾经追求过技法的表现,但是随着对对象的深入了解,渐渐舍弃了“猎奇性”的表达,技法不再重要,画面中流露出更深层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情感吧。情感和精神会成为带动技术的一种支撑,催生样式、色彩、表达方式的变化。塔吉克人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画人物形象的问题,而是画“人”的问题,是做“人”的问题,这才是我一直寻找的东西,坚持的东西,是与自己真正有关的东西。因而从画面的形式上,由最开始的繁杂和写实发展到后来的平面化和纯粹化,在空间和色彩的表现上都与对象发生了关联,即便舍弃了许多细节的表现,也能充分融入我对他们的情感和理解。所画的每一个人物之所以笔法、用色不会重复,是因为我对每个人的感受和视觉记忆不同,我不会找到一种方法就心满意足地用一辈子,将其套用到所有的描绘对象上,那样没有任何意义。当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时,我高原反应强烈,每天吃方便面,睡三四个小时,但是感到特别幸福。试想一下,画写生时连呼吸都困难,又怎么可能画得那么华丽和表面呢!当塔吉克人内在的美的品质在通体闪耀,又怎么会拿俗美而表面的描绘强加在他们身上呢!

  大海是我另一个灵魂的故乡,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海边的人,我对它有着一种深深的眷恋,用语言难以表述就化成了一幅幅水彩画。记得儿时的班主任王老师常带我们去海边,我在喝了不少咸咸的海水后终于学会了游泳,不再畏惧它了。长大后,海成了我无声倾诉的对象,它的宽厚博大最能释解我心中的情感,它丰富的喜怒哀乐不再是陌生的,而是与我的心绪紧密相连。我画的是心灵深处的大海,这样的海更加隽永和内在,面对这样的海就像面对自己裸露的内心,不再追逐色彩的灿烂,除去一切干扰,因而不会局限于一种技法,一种表情或一种简单的写实。在一些较近期的作品中,我有意强化或者弱化景物的色彩,将边缘线清晰化,以大块单纯的颜色组织画面,不去过分拘泥于局部的经营,因而画面流露出抽象化的倾向。其实,这些都是笔随心意,自然生发的。情绪就是颜色,就是用笔,每幅画都体现着一种心境,承载着一段记忆,每一种图像都表现着我的一种状态,当一幅画中融入了人、心情和对自然的个性化解读时,就会产生所谓“风景的意境”。我的画就是我的话,是我心中形象的逻辑,我从不刻意追求哪种意象或技巧,只是画着画着就逐渐找到了一条回归自己的道路,有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它有一种活的、内在的生命,在不断演变,是想象、创造和思考的结果,作品面貌的变化如同阅历的增长一样自然。而一边敬畏生命与自然的壮丽和神圣,一边让自己的手在画纸上自由驰骋,与作品一起成长,又是何等快意的事啊。

  或许有人觉得民俗人物与风景画的题裁不够“当代”,水彩这种材料不够“当代”。我想,如何定义“当代”是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我认为,一个艺术家只要真实、深刻,只要你反映的东西与自身有关,就够当代。因为首先作为个体存在,你是个生存于当代社会的人,你的思想受到了现代文明与艺术观念的洗涤。在当代的语境中带着问题意识去画画,不管具象与否,不管用什么材料,都可以是当代的。你的艺术不是凭空而生,因为一切艺术都是渐进的,有一定发展脉络和逻辑,既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以当代艺术自居或随波逐流。强求当代性的人,其作品是经不起时间检验的,往往不东不西,不土不洋,流于庸俗和表面。不管画什么,怎么画,归根到底都要回到人本身,无论是做艺术还是做人,最终的理念就是——“真”。

  其实,水彩画的材料根本不是问题,不是阻碍观念与情绪表达的障碍。在尝试了油画、蛋彩画等媒材以后,我觉得水是最能够承载我情感的媒介,水彩对于我是个人的一种选择。虽然对材料属性、技法要具备应有的认识和把握能力,但局限于水彩这一画种是画地为牢的做法,思想不开放当然就难以进步。以前我在水彩界的圈子里太久了,直到2004年左右才开始慢慢了解其它画种艺术家的想法,这些倾听和交流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画,意识到更多的问题,有了一定的进步。画每幅画的时候,我都在积极地寻找,总是努力在想象与表现中改变,突破,创造和升华,不愿重复自己的老路,墨守陈规。

  我认为,既然把艺术当成一种信仰,就要以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心和良心有所担当。谈到“责任”,我赞同康定斯基的话:“重要的是,艺术家应该正确地评价他的位置,应该意识到他对自己和艺术都有责任。他不是城堡中的国王,只不过是为更崇高的目的服务的仆人。他必须深入到自己的心灵中探索,发展和照料,以便使艺术能覆盖东西,而不会变成没有手深入的手套。艺术家必须有所表达,因为对形式的掌握不是目的,让形式适应它内在的意义才是目标。艺术家不是生来享乐的。他不能无所事事,他有艰苦的活干。”因为,艺术不仅是私密的追求,自我的沉浸和精神的提升,艺术延伸至普遍的人性,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成为它虔诚的信徒。艺术需要坚守。一旦心灵积聚更大的力量,艺术也会增长力量,因为二者不可避免地相互联系并互相补充。相反,假如心灵为物质名利的欲望所堵塞,艺术就会变得漫无目的,孱弱无力。也许风格和个性这两个要素在现代艺术作品中占的分量越大,今天的人们就会越加赞赏,但是艺术的纯洁性将造就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因为纯洁的艺术是永恒的。像梵高、高更、巴尔蒂斯、莫兰迪这些真正为自己画画,甘愿穷尽一生的时间关注一个问题的人,是值得尊敬的,这种执着对躁动的中国当代艺术群体而言尤为可贵。人的精神是存身之本,在艺术上也一样,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丢了,真诚丢了,精神也就丢了,无论是民族性还是个人性都无从谈起。当我将一个现象或问题研究透彻,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后人可以从中受到启发和感动,我就觉得为社会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尽到了作为艺术家的一点“责任”。对艺术的确信让我知道自己的作品中要得到什么,它是我精神上的吗哪(《圣经》里记述的神赐食品),每日对她膜拜,与她交流,让我更加坚定了信念。

  这是一条神秘未知的道路。作为实践者,一路走来非常不容易,我每天摸索着走在这条认知之路上,尽管有许多苦恼和疲累,但是当我用画笔记录下每天的意识碎片,便相信新的图像会涌现,相信主题和方向会出现。所有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从内心深处的紧迫需要中浮现出来。因为没有过多的想法和禁锢,不考虑市场的趣味,创作的时候反而更加自由了。但我知道,今天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

  这是一段艰苦坎坷的旅程,不得休息,不得抄近路。直到爬过漫长阴暗的狭路,走上光明宽广的路途,想象和创造力才能不再受到条律的束缚,同视觉景象合二为一。

  我真心地希望能多画出几张感动自己也感动他人的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每天要往返几十里路,淌水过河上班,几十年如一日的乡村教师一样持之以恒,踏踏实实地尽一个艺术家应尽的职责;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信徒一样,恪守着古老而纯洁的教义,把画画当作我每日的祈祷和礼拜,把艺术当作自己的本分。我邀请同我一样把艺术当成信仰的人加入这一行列,一起分享,共同承担,希望我们的意志抵抗得住成功和失败的每一次挑战,或是对名利场的颂扬。当路途上的光隐藏时不要绝望,因为只要我们真诚,就将有新的光辉再现。

  那些最诚挚的人可能知道我的信念,那就是艺术是最崇高的任务,……——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陈坚 《美丽的天空之二》 112cm×99cm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