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六军团宿营大苗寨(一)
□李文汉
一
大苗寨对面的老鹰山,山顶上铅灰色的云遮盖着,雪凝若隐若现。山腰雨水长年累月冲刷撕裂的道道伤痕让人难以分辨。李国荣走到官寨屋基两座矮小圆润的奶头山边,眼睛不眨地望着。
这几天,从彝良奎香赶集或过路的商人传递着消息,奎香到寸田坝随时都看见穿着灰色制服的军人来来往往。知情的人悄悄地说,一支部队进驻奎香,哪些早出晚归,纪律严明,说着当地人很听不懂语言的人是红军战士。
奎香、寸田坝是老鹰山北面丘陵地带的两块高山盆地。几百年前,这一带人烟稀少,漫山遍野都长着一片片针叶树和阔叶树。之后,人流涌进,砍树建屋,开荒种地,人烟稠密。经几代人经营后,盆地掘成了水田,密林深山变成了耕地。奎香、寸田坝是通往昭通、镇雄的必经要道,也是云、贵两省边界上山货、盐巴、矿产品聚集和转运地。铁匠、皮匠业发达,尤其是三棵桩皮匠制作的高翘鼻子钉子底皮鞋,加工的皮料上乘,做工精细,特别耐穿,防滑性能极好。因此,人流物流很旺。红军到达奎香就像水圈一样往外荡漾。
大苗寨隔洛泽河与新龙街相望。有民谣吟咏:“两边两道梁,中间一条河,隔河喊得应,走路费半天”。大苗寨距奎香也并不很远,翻过老鹰山就是赫章恒底、可乐。
苗族很早迁居这一带,他们开发平地、山地形成鳞次栉比的村落,平常亲戚你来我往,彼此相顾,互通有无,构建密切的家族、亲戚、姻亲的社会圈。李国荣从亲戚口信中知道,老鹰山那面,恒底、可乐一带,有挎着布袋子,扛着枪的红军在高寒山区的小路走动,已经反复走了三、四趟了。老百姓不知道年关刚过,这些红军就闯进来是要干什么?社会上流传着各种风言风语,仿佛是又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又要来了。老百姓考虑自身的安全,携老带幼,拖儿带女,惊慌地躲进深山密林里。他们有的偶尔外出会遇到那些红军,红军对老百姓的态度蛮好,向他们打招呼问路,给老百姓留下的印象不错。红军不窜进老百姓的村寨,不欺负老百姓,不抢老百姓的粮食和牲畜。红军夜间以山林为家,宿营在深山箐林里。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着实让老百姓摸不清红军的底细,心头产生了一个个疙瘩。
一天清早,在以则河的倮衣、苗营、白雨洞、堆摸梁子等地红军与追剿的国民党军队打起仗来,躲在山上的老百姓听到枪声象炒包谷花一样噼哩叭啦地响起来,持续了很长时间。枪声停止后,听说这一仗头戴五星角的一方打胜了,打死躺在山洼的敌人很多,又押着一长串人往北面走了。散落在山上的子弹壳多得够用撮箕去搂。传闻的部队就是指他们。
这支红军部队在以则河打了胜仗,不恋战,迅急班师寸田坝和奎香,做出以获胜之威往昭通彝良行动的态势,象拳击手施以滇军压力,像吸盘稳住国民党追剿部队的力量,策应和掩护红二军团经过哲庄坝战斗之后迅速撤除,经山峰连绵、沟壑纵横的乌蒙山,进入可乐、辅处等地。
红六军团实施着乌蒙山回旋战中的欺骗战术,在奎香一带大张旗鼓宣传群众,发动群众。他们在奎香街上刷写一排排字,围着看的人从字里行间看懂了,听着讲的人知道了一些意思,参加群众大会的人也晓得了红军的主张。重要的是在地方军和土匪穿着连裆裤,耍流氓,糟蹋老百姓,欺行霸市的世道,红军通过耳目一新的办法把贫穷的老百姓吸引、团笼起来,他们讲的,做的都合老百姓的心愿。红军讲到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是打土豪,分田地,为老百姓谋翻身解放。这些话老百姓从来没有听到,当老百姓听懂后,他们知道有了自己的军队。这是一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全新的军队。老百姓有了自己的军队,有个诉苦的地方,有撑腰的靠山,再不受压迫剥削,当牛做马,摆脱牢房般的日子快到了。
长期遭受欺压、胆小怕事的老百姓亲眼看见,红军把土目、地主囤积的粮食、盐巴分给大家了。那是一个马蜂巢,通了是得不到好下场的,不是毁家就是灭族。红军不怕社会的这些毒瘤,召集老百姓,扛起木棒和锄头,举起拳头呼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片愤怒的喊声中,镇压了无恶不作的地主陈大受,惩罚教训土目杨竹铭。在奎香,这些土霸王除了老天爷就是他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地下埋的都归他,还嫌不够,哪家有一头好牛、好马都是他的;有个好女儿不是被抢就受糟蹋。老百姓怀着深仇大恨,在心里痛骂老天爷有眼不收拾这些丧尽天良的坏蛋,期待雷公扯起火闪劈死这些十恶不赦的土霸王。红军进驻奎香对这种人敢于横刀立马下狠手,捣毁了他们的巢,灭了他们的威风,分了财浮,帮老百姓除了害。
红军在奎香做了几件老百姓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之后,老百姓眼巴巴地期待着他们长期住下来。然而,红军迅速地撤离奎香,向新龙街、倮拉营方向开去。走到了苗寨、尖山一带,又折向西南部,踏上偏梁子、二台岩的环山路,走进深邃的洛泽河峡谷,敌方的电台失灵了,追剿兵也摸不准他们的去向和虚实。
大苗寨在偏梁子、二台岩的对面半坡台地上。从洛泽河峡谷岩脚往上看,40多度的斜坡与一堵岩壁相连,几条小溪从山间哗哗地淌下来,数十年前跨蹋的龙头山象鸡冠般耸立,满山树木青郁葱翠;斜坡上苗家烧荒开垦种粮,砌上了一道道保土的石坎。站在苗寨、尖山高处看去,牛背形的仙水山蜿蜒到张家屋基就戛然收缩,乌伊山像一只手掌屹立在河边梁子上。数百年的核桃树遮掩着村子,一簇簇繁茂的修竹围在房团屋后。
大苗寨是个古老的寨子,据说寨里的苗族最早住在辅处兴隆厂一带,由于族中人繁衍起来,觉得兴隆厂一带居住地狭窄,周围的山地、山坡开垦之后,容纳不了更多的族中人,何必大家拥挤在这些山谷呢。再不想办法会挤得喘不过气来。因此,住在核桃树脚的一家带着家族人顺着辅处河往下游找地方。他们一边狩猎,一边捕鱼,经过牛吃水、兴荣、龙洞一带走来。到现在居住的地方,几座大山下是一块平地。到处是森林和沼泽、湿地,特别是森林中的那几个水塘,清澈见底,蓝如碧空。他们就在这里歇下来,搭建木杈杈房住了几年,就冲起土墙,盖上茅草安居下来。曾在一度时期,人户稠密,形成自然的街道,技艺好的芦笙手吹笙都走不通。后来,几个老祖同清朝地方衙门打了几场官司,凑钱买下这个地方。
五十多岁的李国荣是以李姓取名的第二代,他读过私塾,懂得几个鸡爪字,是一位遇事稳沉,带着脑筋想事做事的人,由于他有坚毅灵活的性格,在苗寨中威望很高,大家遇事都找他张罗、处置。听到红军打了胜利,又驻进奎香,几天来他都在琢磨着,想这想那,头发勃乱,眼皮惺忪。他想起老祖辈讲给他听的故事。
两百多年前,清政府派兵清剿乌撒、乌蒙和芒布,来头就像冬天的寒流,兵荒马乱,人们到处躲逃,拖儿带老钻山洞,入深山躲藏逃命。清政府的军队从镇雄莫都都开过来,到奎香和新龙街一带,土目的兵戴着天菩萨帽,披着披毡聚满路边几个山头,耀武扬威,喊着跳着骂着,为数不多的清政府军队不吃这一套,他们依靠训练有素的战斗力,以数倍于己的土目兵激战一场,土目兵的士气很快就像皮球泄了气。阵势很快崩溃,这一战打得很惨,土目兵死的人很多,尸首堆积成山。清军一鼓作气,又无情地纵火焚烧了营寨,房屋燃烧一天一夜。这场战火之后,留下“打仗坡”的地名。
李国荣看到的是十多年前,云南和贵州军阀混战,云南军阀张汝骥、胡若愚为了对抗昭通的龙云,请来四川兵和贵州兵,在昭通打了几仗,军阀混战了一、二年时间,殃及老百姓,波及到奎香一带。军阀混战就像狗咬狗,斗得一方还不了牙才罢休,但混战兵员损失,物资、费用则转嫁给老百姓。他记得,大苗寨的苗族在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时,大家知道当壮丁如同拿粑粑打狗。有的人家变卖牲畜,凑钱抵。有的则一跑了之。因此,当时居住在洛泽河畔的很多苗族在兵家必争的要道上无立身之地,通过亲戚关系大批逃躲到外地,远的甚至逃到巧家和永善。大苗寨逃走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想,我们住的这个地方看不出来,还是兵家的通道。你不惹他,他都会找上你。
这次红军到奎香,镇压地主,惩罚土目,没有兴师动众,毫不费力,这支军队还有谁能招架、对付得起?李国荣想到,不知道这支军队是哪里来的,一旦战火惹起来,这一带又会不安宁了。点燃的战火不是玩耍和打架,是流血和死人的事,惨得很啊!我们老百姓都是握锄头把和犁头的人,有人难以团笼,在战火面前,有力气无技巧,凭身体去挡刀剑和子弹,能够抵挡几下呢?结果就是死,不死就是受磨难、折腾,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过着不如牛马的生活。他打着长长的呵欠。
他又自己安慰道,万一战火真的打起来,不管哪一方都不会走进大苗寨。奎香是彝良县的地盘,昭通又管着彝良,明摆着到彝良县城,要经过硫磺厂、锅圈岩;直走昭通不需绕那么远的路,从王家坪子下到马背石,过板桥翻过云炉、薄刀岭两道梁子可达昭通。这些路都要过峡谷,渡险桥,但军人是有办法克服的。如果他们要从倮拉营下来渡河,也会走阳雀块和水塘。
红军到达大苗寨安营扎寨之后,李国荣同红军首长度过难忘之夜,在摆谈中他推心置腹地将当初的想法告诉了红军,红军首长听了之后,笑得合不拢嘴,连称赞他是一位好军师,是红军下错了棋。
二
大苗寨海拔1500多米,处在1200多米的洛泽河河谷和2000多米的马店梁子之间。在乌蒙山区,也属于河谷地带,寨子冬天极少降雪,即使有雪,也是白一团,黑一团,凌子数十年难得一遇。前几天娃崽们看见老鹰山顶白晃晃的雪凌,便责怪大人为什么不带他们去住在那山顶上。问得大人哑口无言。俗话说“坐过的山坡不嫌陡”,而孩童们认为别的地方有的东西,自己住的地方没有,哪个地方才是好地方。其实,那是孩子根据兴趣说的。说到出产、燃料、饮水诸条件,大苗寨都是好地方。这里出产稻谷、小麦、红苕、豌蚕豆,水果有梨子、石榴和板栗,这些都是河谷的特产。龙头山背凹口处的几洼泡田,产量高,品质好,以前是上缴土目官家吃的。其它地块的包谷和杂粮都不错,但因苛税繁多,收下的粮食上缴官家后,余下的不多。春节那几天吃上几顿米饭后,只得推包谷面蒸饭吃了,有的人家三月份就断粮,只好东凑西借接济,甚至吃糠壳和野菜。听到红军驻扎在奎香,历史的苦难故事涌上心头,土匪猖獗,军阀混战让人们吃尽苦头,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红军进驻奎香,那种苦日子又浮现在眼前,加上社会有意添油加醋的谣言。大苗寨的苗胞忧心惙惙,他们搁下家务农活,往仙水山和乌伊山躲去。李国荣以长者的身份,在路口想方设法劝阻大家,但是,脑壳和心是属别人的,劝阻的效果不好,再继续做劝导工作,也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眼看家家户户都锁着门上山躲了,让他放心不下。如果红军要来抢东西也没有值钱的,要绑架人,我一幅老骨头也活不了多少年了,管不起,随他去吧。李国荣死心塌地留下来看守大苗寨。
他走到两座矮小圆润的奶头山前,停住了脚步,看着洛泽河对面的老鹰山。李德信的家属带着小孩上山,留下他守家。这几天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呆坐在家冒火得很,他走出家门往官家屋基走去,远远看见李国荣,便收紧脚步,这种不自然的行为被李国荣看见了,他强装没有发现,继续往村外走去。
李德信见李国荣往前走去,刚收的脚腿又迈开了,急忙跟后走去。在村头拐到学校的路口跟上了。两叔侄一前一后走回来,朝官寨屋基那两座奶头山侧面小路往岩头走去。李国荣开口说:“外面的谣言、胡话象风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刮来,大苗寨的人听风就是雨,家家户户走空了,我在村子路口上挡住,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央经他们留在村子里,不要往山上窜,吓唬老人和小孩,他们装聋作哑,把我这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前辈的话当耳边风。我告诉他们红军来了,我这幅老骨头先去接头,看看他们饶不饶我们。从红军在以则河打仗都没有听说伤害和糟蹋老百姓,在奎香还帮老百姓做了很多大胆的事。我看,红军不是冲着老百姓来的。现在,寨子的人都上山躲了,我俩叔侄不能走,家就是窝,窝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家呢?我们守好寨看好家,万一红军真的来这里,我们以礼为上。就用苗家的礼规礼节对待他们,看他们买不买帐”。说完,李国荣松了一口气,接着说,“人嘛,先掏出心窝子是最好的办法”。
李国荣边走边说,李德信在后面低着头认真地听。他们走到了地块边。突然,李德信停下脚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洛泽河对面的偏梁子和二台岩。李国荣问:“你咋个了,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啊,站着不愿意听了?”李德信回答:“叔子,你看对面斜坡,好多人像蚂蚁一样走下来了”。李国荣脑子轰地炸开了,他慢慢稳沉下来,睁大眼睛看去。河对面的岩上到处都是阔叶林,落叶之后,一片灰普普的,地面成片枯死的蕨草黄铮铮的,因此,看去十分显眼。两路人,有的从偏梁子下来,有的从二台岩下来。两条路分别从苗寨和尖山延伸下来,人潮涌动,秩序井然,没有乱套。他们顺着弯去绕来的山道朝洛泽河走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