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坡私塾
□文/图 刘隆民
以坡的大小名寨,在贵州是很普遍的现象。贵阳就有不下十处。某一村寨的后山是个大坡或小坡,而这个村寨当时又没有突出的特点足以名寨时,人们便习惯地把它喊叫“大坡”或者“小坡”。因为“大坡”和“小坡”的重名很多,因此人们又往往会把这个村子,附着在一个名寨之后,比如“小河大坡”、“谷立大坡”。我要讲的寨子,就是谷立大坡。
谷立,原叫谷立堡,是贵阳的五十名堡之一。离谷立只有一两里路的大坡,寨子中间有一棵香樟树,要四个人张开手臂才能围得住。树干也很高,隔几里路都能看得见。全寨过去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是个汉族小寨。寨里有五个大院,其中三个大院住户是张姓,另外两个大院住户基本上是孙姓或邓姓。张三公和孙三公,家境虽不富裕,但德高望重,是寨子里的名人。张培先家境比较富裕,四乡八里的人,都晓得他的名字。他的母亲是个很厚道的老人,全寨都敬称她叫“张太太”。
民国三十五年,我父亲应聘到这里来教私塾,我和母亲也从倒岩搬到这里居住。我当时虽然才几岁,但对这堂农村私塾还有些清楚的记忆。
私塾是过去私人设立的教学场所,它包括四种情况。一是有钱人请先生来家里专教自己子女的,叫家塾。二是一族人请先生来教本族子弟的,叫族塾。三是乡村多户共请先生来教他们子女的,叫村塾。四是先生自己开馆招收学生就读的,叫门馆。但在一般情况下,上述四类都通称为私塾。私塾的产生,可追溯到春秋时代,孔子就说过“古之教学,家有塾,堂有庠,术有序,国有学。”裘其圭先生还说,甲骨文中就已有“塾”字,可见其历史之悠久。它历经各代延续下来,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应该说,它为传承中华文化,作出了不容置疑的贡献。
大坡的这堂私塾,属于村塾的范畴。但不像现在的乡村小学是全寨适龄儿童学习的处所,它的学生只限于家长(东家)有能力延师教子的那一部分,因此这堂私塾的学生,只有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是苗寨“寡婆桥”的。学生家长给我父亲的“敬束”即报酬,不是钱,而是米、油、煤、炭、茶、烟等。大坡私塾的聘书我至今还保存着几份给我父亲的聘书,上面写着:“一、约定学生十一人,如有另外搭学者,照此办理。二、全年学米共计乡斗六石。三、每生供炭十斤、菜油二斤、猪肉一斤,烟叶一斤、茶叶半斤,煤轮流供应。”东家们都是农民,没有钱,只能以物易教,很富有农村私塾的特色。
这十一个学生,加上我,共十二人。学堂没有统一的课桌,各人从家里抬来,高高低低,五花八门。年龄悬殊也很大,有的才几岁,有的有十七八岁。年纪小的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声律启蒙》、《幼学琼林》;大龄学生因上述的“三、百、千”等都读过,就以“四书”、“五经”为主,而且每个人的进度不一样,有的读《大学》,有的读《中庸》,有的读《诗经》。年龄小的,主要是识字,年龄大的还要讲解内容。不论年龄大小,都要背书和习字。背书时,要反过身去,高声背诵。背错了要挨竹片打手心。写字是从填红开始,然后写米字格,再脱格临帖。所临的帖,一般是颜、欧、柳、赵的代表作。那时没有墨汁,要用“兰烟”墨在砚台里磨出黑汁,才用毛笔蘸着写。所写的字,要交先生“判”,哪个字写得好,先生就用红笔在上面画个圈。不懂书法的东家,对小孩习字的情况,只看圈多圈少。由于每个学生的情况不一样,先生都采取单个教育的形式。先生教某一学生时,其他学生自己读书或写字,各司其事。有个别学生背不到书,先生就不放学,其他学生也跟着挨饿。有一首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那歌有四句,即“鸡叫晌午过,学生肚皮饿。先生不放学,一个打一个。”放学时,要先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前行礼,然后才能回家。
每年的开学时间是刚过完大年的正月十六,一直要到腊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才放假。没有星期天,也不兴放寒、暑假,只有端午节和七月半“接老祖宗”这两天才不读书。其间,先生有要事,或需要赶场买盐巴,可临时停学一天,学生有事可请假,但要家长来请假。端午节时,每个学生要给先生拜节,并送四个“干碟子”,即一盘腊肉,一盘血豆腐,一盘干豆腐,一盘花生米。先生要回送每个学生一把折扇、一锭“兰烟”墨和一支毛笔,还要请全体学生吃顿饭,叫吃“珍馐”。过年时,学生要给先生拜年,送给先生腊肉一条、糍粑一个。全寨人家的红、白喜事,都要请先生。甚至东家有客人来,也要请先生去陪。吃饭时,先生上坐,变成了客陪先生。其他如填包、写碑、写祭幛、写祭文、写请帖、写对子、写契约都要来请先生帮忙。可以说,乡村的私塾先生,简直是全寨的书记官,教书之外的文事很多,也备受寨民尊敬。
大坡没有专门的塾馆,父亲教的这堂私塾,是办在张家大院的厢房中,我们一家住在同院的张培先家的耳房里。他家虽是大坡的“大富”,后来划为“地主”,但粮食还是不够吃,进入七月份,田里的谷子还没有黄,就在土里掰嫩包谷来煮吃,把它当饭,叫“啃柱头”。但好心的张太太,怕我们吃不惯,就挎着个饭箩到田里去,选那些成熟了的谷穗,一线线地摘下来,搓散,磨给我家吃。这里面既饱含善意,更体现了那时的农民对先生和知识无言的尊重。
记得快过年的时候,寡婆桥的一位姓唐的苗族学生请我们一家去吃他的结婚酒。农村的红、白喜事,摆的都是“坝坝宴”。大概是出于对先生的尊重,我们家是安排在堂屋中间吃席。苗族非常热情,吃完饭后,还兴包“菜鲊包”,即主人用一把谷草,把两头扎起来,掰开中段,将桌上吃剩的菜倒在里面,甚至连汤都倒进去,每人一包,让客人拿着回家。我们一家三口就得了三包。这位学生的母亲、一个穿着蓝靛裙子的妇人,给我们拿着“菜鲊包”,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那份真诚,那份执著,那份热情,难以忘怀。
与这堂私塾有关的,还有些人和事,很值一说。
一是我父亲。他很有才学,书、画都很好,当过县长、征收局长、省禁烟委员。在这些可谓肥缺的位上,他不贪污、不受贿、不取不义之财,以致毫无积蓄,谢世还要东家义葬。他的亲妹夫、我的两个姑爹,一为周西成政府秘书长,一为国民党中央蒙藏委员会高官,但他不依仗这些权势,自食其力。他还认为省政府放他三等县长不公,砸了省府的公示牌。由于怀才不遇,借酒浇怀,酿成贪杯之习,经常醉酒。不过他醉酒之后,绝无狂语恶行,而是写字,在奋笔疾书中,一吐满腔怨气。记得有一天,他喝醉了,就在塾馆门前的张家大院石板上写字。有五个学生给他磨墨,一块石板一个字,一个大院的几百块石板,全写满了。写完后,仰天大笑,倒在大院里睡着了。
二是他的学生。他的十一个学生,都很尊敬他,爱戴他。他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还教他们处世为人要诚信。我母亲受聘甘庄教私塾,把家搬离大坡后,有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来到我家。他叫张儒森,是父亲在大坡教的学生。他拿出一本民国十六年出的《孟子话解》,说这本书是我父亲借给他看的,当时忘记还了,现在来还。书的主人虽已去世,借他的书的学生还是不忘奉还,足见其信。母亲留他吃了饭,把这本书又反送给他。临走时,他说:“先生的坟,我要一辈子照看。”几年后,他也因哮喘病离世,就葬在我父亲坟的旁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有一个学生,叫唐金发,住寡婆桥,是苗族。2007年,他看到告示,说新修的西南环线,要路过父亲的坟地,他便来贵阳找我家。他从师大问到马王庙师专,又从师专问到八鸽岩,才找到我家住处,告知此事,并商量迁坟事宜。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为儿时老师的坟事,奔波几十里,足见其诚。私塾教材蕴含的丰富的中华传统美德内容,它所孕育出来的这种师生关系,与现在的“人一走,茶就凉”的市侩主义截然不同,简直是一天一地。
三是塾馆的女主人五老祖。大坡私塾是办在私人家里。房主是个高辈孀妇,全寨人都喊她叫“五老祖”。她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目力也很差。私塾设在她的堂屋中,东家们要给她几斗米作为房租,她死活不收,说“让娃娃在这里读书,是积德。”母亲要她同我们一起吃饭,她也死活不肯,说“我怕死后还不起。”她经常牵着我,有时还背着我去串门,吃张三公的火烧老木虫,尝孙三公的水煮鲫壳鱼。我成家后,我同爱人南心带着小孩去上坟时,专门去看她。这时的五老祖,已经瞎了。南心给她买了些吃的去,她也死活不要。我们一定要把东西放下,赶紧跑着离开。当我们走过七里长冲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隆——民——”其声凄厉而悠长。我们转身一看,正是她老人家跌跌撞撞地追来。我们赶忙回身跑过去,扶住她。她手里抱着一个大公鸡,围腰里兜着干辣角,硬要把这些东西给我们,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怕死后还不起。”我们只好含泪领情,并拦了一架马车,把她送回大坡去。以后,我们又去看过她多次,但都不敢再给她买东西。有一次去看她时,推门进去,桌上凳上全是灰,屋角布满了蜘蛛网。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怕人。我喊了几声“五老祖”,才看见巳脏成黑色的帐子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你们来啦,快坐。”她撩开帐子,慢慢摸着穿上用粗布做的长袜,然后用几根谷草扎在袜口处。我很辛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寨子里的人跟我说,送什么东西给她,她都不要,总是说“我怕死后还不起。”几年后,她孤零零地去世了。这位五老祖,迷信,甚至愚昧;但她淳朴、高尚、善良,具有人的原始的可贵良知。这同现代不少人不是怕“还不起”而是怕占少了的贪欲相比,天渊之别。她没有坐过汽车,没有看过电视,也没有吃过美味佳肴,但她没有一点憾意地走了。她的居所,破败,凋零,甚至可以说肮脏,但她心灵干干净净,毫无污染,清清白白地走了。我永远忘不了塾馆里的这位老人,忘不了谷立大坡的这个“祥林嫂”。
六十多年过去了,大坡及其私塾的人和事,在我心中,有如一首歌,一首遥远而又亲切的挽歌。
当年大坡私塾的聘书
大坡私塾老师刘能梁先生墓
旧时的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