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乡情韵
□王承钧
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晨,微雨中的侗乡被湿漉漉的雾气包裹。阿月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怀里抱着个包袱,迈着轻盈的步伐,沿着石板路,朝着未婚夫阿根家走去。她的包袱里,装着绣有“并蒂莲”的一面侗锦。
阿根的大姐阿桃明日出阁,嫁与二十多里外的一个侗家小伙。依照侗家礼俗,姑娘出阁前一日,要邀一同长大的姊妹们来家“吃粑”,次日姊妹们还得陪着出嫁的姑娘至男方家里。阿根妈妈早有嘱托,让未来儿媳阿月一同去做“皇客”送亲。
临近阿根家的木屋,舂米声与姑娘们的笑闹声交织,惊起竹林里的白鹭,扑棱棱地掠过泛着水光的梯田。
阿月轻轻推开木门,甜酒的微醺气息扑面而来。灶房内,七八个玩伴姊妹正围着石臼舂米,木杵起落间,扬起阵阵细白粉尘。阿桃姐系着蓝布围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见阿月进来,赶忙用沾着米粉的手拉住她:“可算把你盼来了!快来帮忙做‘马打滚’(汤圆),煮甜酒招待客人。”
阿月解开包袱取出侗锦,轻轻放在添妆礼堆上。她看见陪嫁的铺盖下,摆放着绣有“鸳鸯戏水”的枕巾、缀着银铃铛的香囊,还有许多双灯芯绒面的布鞋。
“桃姐,我手艺可差啦,针脚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阿月有些羞涩地说道。
一旁的阿柳立马揽过她的肩膀,发间银饰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别乱讲!比我绣的这对鸳鸯还灵动呢!”
火炉边,阿妈正往火塘里添柴,火苗欢快地舔舐着锅底,鼎罐里的甜酒煨得咕嘟作响。阿月在簸箕的糯米粉中,缓缓倒入半瓢水,慢慢拌和,温热的粉团在掌心逐渐成形,仿佛握着一团被阳光晒暖的云朵。
“要揉出劲道才好。”阿妈手把手教她,“过日子就像这揉粉团,得耐着性子慢慢打磨。”
快吃早饭时,第一笼白粑出笼。揭开木盖的刹那,白雾裹挟着糯米香升腾而起,阿月被热气熏得眯起了眼。
“阿月,你来给粑点红。”阿妈递来蘸着朱砂的毛笔。阿月接过笔,手微微颤抖。她轻轻在粑上点了个红点,恰似红梅落在雪地上。
点过红的白粑要用桐子叶包好,方便客人带回家。阿月和阿根蹲在天井,用桐子叶包粑。桐子叶的清香与糯米的甜腻,在春风中悠悠飘散。
晚饭时分,客人陆续到来,木楼里热闹非凡。堂屋桌子中央摆着烧木炭的炉子,铁锅里酸汤鱼的红汤翻滚,腌鱼腌肉的醇香与米酒的辛辣交织,整个屋子仿佛都沉醉其中。
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一阵唢呐声,关亲郎们迎亲来了。姑娘们瞬间来了精神,迅速关上大门,攥着锅底灰躲在门后。打头的关亲郎挑着一担米酒,刚推开大门、跨进门槛,就被阿柳猛地扑住,漆黑的锅底灰抹了满脸。笑声未落,又有几个关亲郎被姑娘们堵在堂屋,有的脸上被画成花猫,有的脖子上挂着草环,连领队的“关亲头”也被抹成了大花脸,直嚷嚷:“这寨子的姑娘比朝天辣还泼辣!”
吃过晚饭,阿月来到阿桃姐的闺房,看着她在众人簇拥下换上嫁衣。姑娘们围坐在阿桃姐的新房。火盆里的炭火映照着阿桃身上的嫁衣,银饰在暗处闪烁微光。
阿月抱过琵琶,调好弦,清亮的歌声率先响起:“杉木楼里织侗锦,月下对歌到天明。今日大姐要出嫁,妹唱首歌表寸心。”其他姑娘立刻和声:“柑子好吃要剥皮呀,妈弄的松呀,姊妹再好要分离呀,无可奈,要分离呀妈弄的松呀。今日姊妹团团坐呀,妈弄的松呀,团团同坐唱首歌呀才是爱,唱首歌呀,妈弄的松呀。难得姊妹一同坐呀,妈弄的松呀,同心合唱姊妹歌呀,才是爱,唱首歌呀,姊妹们呀唠唠……”
阿柳忽然拉高声调:“门前榕树根连根,姊妹情谊比海深。山路再长脚当尺,走不出这鼓楼坪。”阿月跟着唱和:“记得那年采春茶,姐帮我把竹篓挎。如今凤凰展翅去,飞过山岭到婆家。”
阿桃姐坐在床上,泪水晕开了新妆。她嗓音颤抖地接唱:“阿爸背我过溪坎,阿妈教我绣牡丹。养育恩情比山重,女儿辞别要远迁。”唱到此处,阿桃不禁哽咽起来。
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噼啪爆开,照亮了阿桃姐泛红的眼眶。不知谁用帕子替她擦泪,却不小心沾了满脸锅底灰,惹得众人又是笑又是哭。
阿月望着阿桃姐心酸的模样,不禁想起去年“六月六”赶歌场时,她们挤在人群中,看一群后生表演民族舞,阿桃姐指着其中一个后生说“以后我要嫁这样的郎”。如今真到出阁之时,满屋子尽是哽咽与欢笑。
“莫怕山路弯又长,莫怕河水急又凉。”阿月握紧阿桃姐的手,歌声中带着哭腔,“若想姊妹想爹娘,鼓楼灯火为你亮。”姑娘们的和声如涨潮的溪水,漫过木楼:“新床新被新衣裳,新夫新婿新家乡。愿你日子甜如蜜,早生贵子抱满堂!”
天光大亮,送亲队伍出发。阿月和姑娘们撑着油纸伞,簇拥着阿桃姐走过青石板路,穿过吊脚楼群。晨曦中,姑娘们的银饰叮当作响,宛如一串散落在山间的星辰。
阿月回头望向木楼,屋顶正袅袅升起缕缕炊烟,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来年自己出嫁时的场景——同样的银饰声响,同样有一群姊妹相伴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