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蒙苗寨走向世界

——追忆“芦笙王”张文友的传奇人生

□张竹虚

在民间艺术的璀璨星空中，有一颗星即便历经岁月洗礼，依然熠熠生辉，他就是被尊称为“芦笙王”的张文友（1929—1974，贵州水城人）。他一生都在用笙音与舞步书写对民族文化的热爱与坚守，他的一生，也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奋斗诗篇。

一

水城县南开乡三口塘小花苗跳花节，在清朝光绪年间就已初具规模。在1956年的跳花节花场上，27岁的张文友踩着芦笙节奏腾空而起，百褶裙如雪白的杜鹃花般旋转洒开。他独创的“倒脚蹦子”步法，以脚尖为轴，360度旋身时银饰流苏甩出凌厉弧线，落地瞬间膝盖弯曲不足45度，却稳如苍松扎根山岩。这手黔西北苗族“矮桩功”的极致演绎，让观众们惊叹：“他的双脚像长在笙簧上，每一个旋身都踩着祖先迁徙的节拍。”

当年，他便代表水城县参加贵州省首届工农业余汇演，夺得冠军；又代表贵州进京参加第二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汇演，夺得金牌。

他的《花场一角》将“拌草链”“鱼晒蛋”等传统招式与即兴创作结合：半蹲搓步时模拟苗家春耕除草，突然腾空360度转体，落地时芦笙口抵住胸口，震颤的簧音竟与心跳同频。评委当场定论：“这不是普通舞蹈，是苗族用身体书写的迁徙史诗，每个动作都带着大山的魂魄。”

次年，他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参加在苏联举办的12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加的世界青年联欢节，《花场一角》被指定为中国代表团的表演节目。

二

1957年的莫斯科大剧院，张文友的出场引起了轰动：他身着小花苗传统服饰——绣着12道迁徙纹、靛青染就的百褶裙，脖子上挂着刻有祖先翻山越岭图腾的银项圈，手持长达1.2米的7根竹芦笙亮相。他双腿微屈如斗牛峙立，芦笙横握如牛角相抵，突然重心下沉，单腿跪地时竟能以脚踝为轴高速旋转，百褶裙旋成直径2米的银白光圈，观众可清晰看见他的小腿肌肉如树根般暴起却纹丝不乱。高潮处，他施展“头旋”绝技——头顶毛巾为支点，全身悬空逆时针飞旋，芦笙始终吹响《迁徙调》的高音部，60秒内完成18圈旋转，衣摆银片在追光下碎成流动的星河，连见多识广的苏联芭蕾舞演员都屏息学习。《真理报》记者阿?科仁在报道中写道：“他创造了舞蹈的新维度——当西方芭蕾追求向上的轻盈，这个中国苗人却用向下的力量征服舞台，膝盖弯曲的角度里藏着一个民族与土地的对话。”演出后，苏联国立舞蹈学院专程收藏他的舞步速写，称其“重新定义了民间舞蹈的力量美学”。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国庆招待会，无疑是一场举世瞩目的盛会。在这个荣耀时刻，张文友带着他的拿手好戏——芦笙独舞《欢乐的苗家》登上舞台。现场，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众多外国来宾齐聚一堂。张文友精湛的技艺、灵动的舞姿，瞬间点燃了全场气氛，赢得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那一刻，他不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苗族民间艺术，向世界展示中华文化独特的魅力。此后，他的《欢乐的苗家》被收录进大型舞蹈纪录片《百凤朝阳》，其经典镜头还在《蔓萝花》等舞台艺术纪录片中留存，成为永恒的艺术瑰宝。

1960年，周总理到贵阳视察，在省委安排下，张文友有幸在八鸽岩宾馆小舞厅为周总理和邓颖超表演独舞。表演结束后，周总理紧紧握住他的手，称赞他“31岁的人跳出18岁的动作”，并高度评价他的“笙舞合一”绝技，称他为“独一无二的芦笙舞艺术大师”，并叮嘱其要好好地为发扬民族艺术、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作出贡献。

尽管在艺术领域声名大噪，但张文友始终心系家乡。1961年，他请假回老家海发村探亲，发现乡亲们生活困苦，许多人甚至逃荒他乡。看着家人和乡亲们的困境，张文友内心充满自责，陷入了两难抉择：一边是如日中天的艺术事业，有相伴的同事和尊敬的领导；另一边是相濡以沫的家人和朝夕相处的乡亲。

歌舞团领导多次催促他回去，甚至寄来半年工资，还承诺解决家庭农转非问题。然而，经过深思熟虑，张文友最终放弃了省城的舒适生活，选择回到家乡。他接过生产队长的重任，带领村民改良土壤、推广农业技术。经过不懈努力，粮食产量大幅增加，乡亲们终于摆脱了饥饿。为了乡亲们，他甚至把自己珍藏的出国时国家发的呢子大衣换成100斤玉米种子背回家乡。他的无私奉献，乡亲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口口相传，成为了苗寨永远的佳话。

三

1973年，张文友接到参加全省文艺汇演的通知，他满怀期待，带着大儿子张绍学积极投入排练，渴望再次展现自己的风采。然而，节目审查时，他的芦笙舞却因“太老太旧”被取消，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让他深感艺术之路的艰难。1974年，张文友带着对芦笙艺术的不舍情结离开人世，临终前还叮嘱子女和弟子要相信苗族芦笙舞会代代相传。

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更是中国民间文化突破冷战壁垒、走向世界的起点。张文友的芦笙舞如同一束强光，照亮了乌蒙深山与国际舞台的通道，其“笙舞合一”的精神内核至今仍在启示我们：真正的文化自信，源于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与创造性转化。张文友虽已离世，但他的艺术生命却在故乡得以延续，他的家乡青林苗族彝族乡成为远近闻名的“芦笙之乡”，每年村民自发举办的苗族芦笙艺术节吸引了大量国内外游客。

如今，张文友的第五代弟子、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祝兴旭在央视《非遗春晚》栏目中延续着他的高超技艺，将“头旋”与全息投影技术结合，使古老舞步焕发新生。政府也拨付专款将芦笙舞纳入校园教育，培养了数百名青少年传承人。张文友融合黔西北矮桩功与黔东南高桩功自创的独特舞步，至今仍是苗族芦笙舞的标杆。以他所创芦笙独舞改编的集体舞“滚山珠”，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重点保护项目。他的子女们，除长子张绍学在外，其余子女虽务农，但个个都是芦笙舞高手。他的外孙王龙和侄女祝金燕在中央电视台摄制的《芦笙王争霸赛》中分别获得男、女组一等奖。其长子张绍学曾带领海发村的芦笙舞队，在北京1975年的全国舞蹈比赛中夺魁，贵州的芦笙舞也因此声名远扬。1989年，其后辈、芦笙舞非遗传承人祝兴荣、祝兴智等受邀访美，演出获得美国媒体盛赞。

张文友的一生，是对民族文化自信的生动诠释。他用笙音舞魂架起了传统与现代、乡土与世界的桥梁，让苗族芦笙舞从乌蒙山深处走向国际舞台。当芦笙声再次在海发村回荡，人们依然能感受到这位“芦笙王”对故土的深情与对民族文化传承的执着。青林乡海发村迎宾门楹联题到：“邀四方宾朋共赴文化盛宴，迎八面来客再续芦笙舞魂”，一如这位“芦笙王”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