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文章检索
关键字: 标 题: 作 者:
3814期 本期29184版 当前A4 上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21-03-25

不对一粒米抱愧

 

□游宇明

 

  有件事,我特别自豪,活了五十多岁,从没浪费过一粒粮食。在我眼里,每一粒大米都是洁白无瑕的和田玉,值得我们珍视。

  为了调控体重和血压,我对自己每餐的主食进行了适当压缩,年轻时一顿吃两三百克,四五年前吃百多克,如今,一般只吃五十克左右。不管吃多吃少,用餐完毕,我的饭碗一定干干净净,不可能有任何食物残留。女儿小时候吃饭,碗底多少要剩下一些,碗壁也会有粘着的饭粒,我总是教育她不要作践粮食。孩子出生于双职工家庭,没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作为父亲,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将粮食无比宝贵的理念传递给她。

  任何一粒米都是艰辛和汗水喂大的。18岁以前,我生活在农村,每到2月底,经常看到身材高大的父亲在秧田里打犁耙。2月份是初春,四十多年前,湘中山区的气候跟冬天没有多大区别,温度高的时候不过七八度,低的时候仅有一两度,我们出外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可父亲下田得打赤脚,而且在田里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经常冻得脸色发紫、浑身发颤,说话都连不成句。犁好了秧田得播种,播种同样需要赤脚下田。3月底,气温高一点了,依然需要穿毛线衣,此时,父亲又得对其他稻田施以犁耙。那时,家里水田虽然不到三亩,但想彻底翻一遍,怎么也得七八天,这段时间日日需要赤脚下田。将水田松好,4月下旬开始,又得插秧、施肥、不断治虫、除草,每隔三五天看水、放水,地势高的稻田还要用水车人工提水。到了7月中旬,早稻熟了,又必须下田收割。割稻、抱禾把、出桶、踩打稻机,再将工具和稻谷弄回家里、晒干、收仓,哪一件事都不轻松。收稻子碰上坡地还好,它们一般一个星期前就会放干水,脚踏在田里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遇上水田,那就是踩一脚便是一个深坑、提一脚得使尽力气,干一天的活,人恨不得躺到床上不再醒来。

  目睹一粒稻谷变成禾苗,再变成自己碗里的米粒,必须耗费农民这么多体力、时间,谁还忍心浪费吗?

  我是1981年穿过高考独木桥挤进城市的。离开农村前两年,老家才开始实行联产承包,家里远不像后来一样吃啥有啥,很长一段时间,稻米根本不够吃,又没有钱去市场买。怎么办?一是多吃杂粮。儿时,小麦、荞麦、玉米、高粱、土豆、红薯都是我们的日常主食,一吃就是九个月左右,红薯更是“当红主角”,得吃上六七个月,最初是吃鲜红薯,而后是吃略带烂味的窖藏的红薯,再后是吃晒干的红薯片、红薯米(红薯切成的颗粒),蒸、煨、烤、煮轮着来,这不是为了增加微量元素,更不是为了减肥、降血压血脂,只是为了活命。记得高一那年读寄宿,我背了小袋大米、大袋红薯米进学校。那时家庭条件相对较好的同学在学校都是吃的白米,我好面子,蒸饭时特地将红薯米压在碗底,上面铺一层薄薄的大米,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红薯米的比重比大米轻得多,经水一冲,一粒粒浮了上来,红薯米熟了颜色发黑,一钵好好的饭因此变得像煤炭一样。我只好端了杂粮饭,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吃掉,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其他同学,那种恐慌、惊悸,直到今天都很难忘记。杂粮吃完,家里只好全部吃大米,即使是这短短的三个月,大米也不够吃,不得已,当家的母亲只好在饭里掺些老南瓜、白萝卜之类,担心混合饭的味道不好,她有时会加点盐稍稍改良一下,不过吃多了,同样倒胃。进入大学,我早晨吃的是白面馍馍,中午和晚上也能吃上白米饭,便觉得自己简直是置身于人间天堂。

  单纯讲经济条件,我现在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用不着对极其便宜的粮食那么计较。我做了十九年副教授,十年以前已是这个职称的最高档——专业技术五级,工资、津贴离正教授只差几百块钱,后来晋升为国家一级作家,彻底抹掉了职称前的那个“副”字。我写作有年,在外头也有点虚名,一年的稿费、版税、讲座费、评委费之类亦有一定数目。然而,因为有过上述经历,无论个人经济状况怎样改善,我总有一种与粮食相依为命的感觉,情不自禁地会对它产生敬畏,甚至还萌生一种念头:在事业上努力,让吃过的那一批粮食高兴高兴。

  我始终相信,每一粒米都读得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