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笔下的兴义府情结
□王先启
说起晚清历史,张之洞是一位始终绕不开的人物。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他以浓烈的家国情怀,孜孜寻求国家振兴之路,为中国近代工业、教育、军事等方面的发展作出了贡献,成就可圈可点。而他在文学上的造诣亦不俗,十二岁便出版了个人诗文集《天香阁十二龄课草》,现有《张之洞诗文集》等流传于世,堪称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诗文大家。他的笔下,贵州兴义府(今黔西南州)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皆因这里是他的成长地,记录了他少年生活的点点滴滴。
清道光年间,普安县丞陶石宗分理新城(今兴仁市),他是时任兴义府知府张锳的忠实粉丝。仿效张锳兴文重教,也非常注重文风的培植,自己修建了一个书斋,名曰“知足”。公务之余,同县里的高雅之士、风流文人朝夕相处,以琴鹤寄托兴致,借诗酒畅谈心曲。
道光二十八年(1848)冬,陶石宗来到兴义府城(今安龙县城)向张锳汇报工作。说起知足斋时,言语之间透露出希望上司赐以墨宝的想法。陶石宗为官勤勉清廉,深得张锳赏识,他的请求,张锳欣然同意。于是,张锳叫来其子张之洞,让其代笔为知足斋写序。
斯时,张之洞年方十一,虽然年少,但文采飞扬,诗词文章早已是府城文人雅士争阅的对象。听得父亲吩咐,张之洞不敢怠慢,沉吟片刻,随即挥毫疾书,写下四百余言的《知足斋序》。
序文借用父亲张锳的口吻,称赞陶石宗“君子素位而行,不愿乎外,新城分理,幅员虽狭,能使政简形清,足矣!能使狱讼衰息,足矣!能使时丰岁稔,政通人和,足矣!此石宗之观天下于一隅,而淹久于新邑之所以为足者也。”字里行间,由斋名而及人,既有肯定,又包含勉励和关怀。拳拳之意让陶石宗大为欣喜,亦十分感动。
张锳举人出身,大挑入黔,自身学识渊博,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到任兴义府知府后,将“官好不如民寡讼”作为座右铭,兴义学、修试院、建义仓,举贤能、育人才、体民情,励精图治,且待人处事谦和,深得下属和民众敬重。无论官吏乡绅,前来求要墨宝者大有人在。早的时候,张锳皆是自己动笔,随着张之洞逐渐年长,张锳皆有意让他代劳,借机磨炼他的文笔。
普安县令高式如刚一到任,便被县境内一个叫龙溪的地方所吸引。因为这里盛产一种质地坚硬的青色岩石,用它制作成的砚台色泽温润、质地细腻、坚实耐用。高式如寻了一方做工精致的砚台,特意带来给张锳品鉴,并请求张锳为之写记。毫无例外,这个任务又落在了张之洞头上。
《龙溪砚记》洋洋洒洒六百余言,文风凌厉纵横,挥斥方遒。张之洞认为,“美,因人而彰;物,待时而著。”砚台的价值,在于遇见它的名士,并称高式如就是名士,珍惜砚台实则是重视人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吾知必能发其经纶之用,仲其干济之才。”最后以“顽石非灵,灵因其人,得一知己,千古嶙峋”点题,显露出张之洞少年时期的人才观。
《龙溪砚记》让龙溪砚声名鹊起,在兴义府风靡一时,被一些大户人家和文人雅士争相收藏。时至今日,龙溪砚的制作技艺仍然在普安县传承,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受父亲的熏陶,张之洞喜好结交文人雅士,除同龄人外,还有不少忘年之交。景幼嘉二十出头,是兴义府城有名的青年才俊,与张之洞私交甚笃。生员出身的他被选拔为黄平州训导,不日即将赴任。一众文友闻之,纷纷写诗送行。张之洞则别出心裁,专门写了一篇序。
《送景幼嘉之官黄平序》中,张之洞赞誉景幼嘉“夫子之学最醇,而不事异同之辨,子之身最洁,而不为崭绝中之行”,鼓励景幼嘉不要因为黄平是偏僻清冷之地而心生惰性,“惟崇经讲道,爱士施仁,说礼乐而敦诗书,先器识中而后文艺。张之铎教,被于弦歌者,此子之志……”可谓情真意切,希望景幼嘉秉承本心,教化一方,蕴含了少年张之洞的教育观。
兴义府城曾是南明永历王朝建都四年的地方,发生过南明历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之狱”事件,流传着“十八先生”忠诚护主、慷慨就义的故事。张锳“家世以儒学显”,张之洞自幼受到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十八先生”忠义之举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道光二十九年(1849),张锳重建“十八先生祠”于兴义府试院右侧,祠中有敬义堂、流芳亭、得月台、天香阁、不系舟、怀清亭、多节亭、亦爱吾庐、净香池、骋怀楼等诸多建筑,名称皆彰显出“十八先生”之气节。祠成,张之洞主动请缨,写下《吊十八先生文》。
吊文有对“十八先生”“义著前朝,名垂万世”高尚气节的高度赞赏,又有对“十八先生”“抱九地九天之智,莫可施为”生不逢时的痛惜。“纵难从隔代以执鞭,每欲吊英雄以片纸”道明写吊文的初衷;“洞也趋庭鲤对,稽古马场。幼读史书,丹忱致慕”阐述自己幼时,父亲就常用“十八先生”的事迹来教导自己;“来瞻嶐冢,雪涕沾襟”表达对“十八先生”的由衷崇拜。
观张之洞一生,即使面对国家危难,他也始终坚持致力于国家之富强与民族之振兴,可见“十八先生”对他的影响之深。
张之洞的作品,很注重社会风貌的描写,写府城春节:“笙萧齐奏,一阵春声透。锣鼓冬冬非复旧,又是新年时候。前歌后舞齐,哗灯悬彩家家景。”元宵节:“灯火楼台锦绣筵,满城萧鼓尽喧阗。”尽是热闹喜庆的场面,间接反映了其父张锳治下的兴义府,社会安定、民风淳朴。恰如他在《半山亭记》中所写:“家大人先守是邦,文风雅俗,焕然一新,故常与民同乐者也。”
不仅如此,张之洞笔下民众劳作的场景也极具诗情画意。写府城春耕:“春郭连宵雨,何人看晓耕;泥香千顷滑,锄响百花晴;画霭双犁活,天迷一镜平;推开空碧影,踏碎落红声。”锄地耕田就是天地间一道靓丽风景。写采野生菌:“花仡兮仲女(布依女),荷笠兮携筐。陟崎岖之鸟道,登崱屴(高山)之羊肠,非佳节而挑菜,岂春尽而寻芳。采将奇菌,佐我羹汤。”布依女子的倩影和惬意跃然纸上。再看其诗《绿树村边》,有树林葱郁、落花缤纷、云雾缭绕、炊烟袅袅的村落,有劳作晚归的人们,还有翘首等待的孩童,恍若世外桃源。
张之洞关注民生,致力国富民强道路的探索,大概由此而始吧。
张锳任兴义府知府期间,将府城北海子的招堤加高加固,建省耕亭,并于湖面广植荷花,在金星山上修半山亭,为府城民众造就了一处“十里荷塘”风景名胜,旨在“翁之乐山林者,倩同参鸟语花香”。受此影响,张之洞少年时期的作品,与荷塘有关的不在少数。
“荷聚珠盘露,高人此试茶;绿沈银盏液,清啜玉壶霞……”《荷露烹茶》意境优美,形象地再现了在荷塘之畔,用荷叶上的露珠煮茶浅啜的情景,高雅而脱俗。
《赏荷节事》中,张之洞不吝笔墨描绘雨后荷塘,以“画栏迷红云锁翠”描写荷花繁茂,用“藕花香过小红桥”形容荷花的清香。“采莲歌罢湿云飞,半抹斜阳落翠微”则借喻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夕阳西下仍不自觉。最后还是“白鹭有情还送客,绿杨阴里带香归”。人在景中,景在画中,令人遐想。
以荷叶为杯,用簪或其他尖锐小物刺破荷叶蒂心,使其与叶柄相通,再轻轻吸吮,美酒就带着荷叶的香气入口,别有一番风味。这在古代被称为“碧筒杯”或是“碧筒饮”,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唐代诗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是文人墨客中极其流行的风雅之事。兴义府城虽然地处偏僻,但“十里荷塘”盛产荷花,且张锳兴文重教,文风蔚然,“碧筒杯”自是屡见不鲜。为此,张之洞专门作了一篇《碧筒杯赋》,开篇即点出,荷花舞动,香气袭人,在荷塘上方亭里纳凉的雅士骚人盘坐于席上,手摇羽扇,在轻柔的琴声中对弈,不时端起碧筒杯饮酒,凉沁心脾,悠然赛神仙。真正高雅脱俗,没有亲身经历,决难体会。
张之洞另一篇《七月食瓜赋》也不失风雅。“别有灵瓜仙李,味凝冰雪,安排玉碗银瓯,帘拖半幅珍珠。绿云影滑,像肖一团翡翠,碧玉香浮”“数枚嫩绿,浮将藻沚花潭。红树山亭,呼僮涤暑,翠萝水阁,留客分甘”等细节描写细致入微。当然,这些功力除了来源于熟知“浮瓜沉李”的典故外,还在于张之洞也经常亲自参与其事。兴义府后任知府聂树楷有联云:“补柳栽桃仿西湖韵事;浮瓜沉李续南皮胜游。”意思是:半山亭下,仿照西湖的景色韵致,种植柳树、桃花,点染出江南水乡的古典娟秀。盛夏时节,文人雅士相约到这亭阁之中,传续当年张锳邀约半山亭宴会的雅致,品尝着在冰冷的山泉里浸过的瓜果,消解夏日的炎热。这说明,张锳时常以文会友,做仿效“浮瓜沉李”之事,作为儿子的张之洞自然耳熟能详,且一定亲自参与过。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寄情山水,行文人雅事,舒展身心、陶冶性情,推动了张之洞“不与俗人争利、不与文人争名、不与无谓人争气”人生格言的形成。
张之洞四岁到兴义府,直至十八岁方才离开。十四年间,从懵懂幼童成长为立志报国的有为青年,他的心路历程离不开兴义府山水事物的滋养,其作品无不体现了对这方土地上人、事、景、物的热爱和赞誉。由此他形成了人生“三观”,更形成了“夫其得及则信孚,信孚则人和,人和则政多暇”的政治见解和经世致用思想,为他后来推动洋务运动奠定了基础。他一生都牵挂兴义府,到老来还心心念念,不忘为兴义府办学堂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甚至还将兴义府的青年学子带在身边亲自培养,可谓深情一片。直到现在,张之洞的这些佳话仍然在安龙广为流传。
(作者系安龙县政协委员)
天香阁
张之洞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