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对抗、和解到子承父业
褚时健父子40年
□朱玥怡
惊蛰到来前一天,91岁的原云南红塔集团有限公司和玉溪红塔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褚橙创始人褚时健溘然离去。此前,他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躬耕十年的万亩橙园后继有人。
褚时健曾是中国有名的“烟草大王”。经历牢狱之灾后,种褚橙一年卖1个亿,摇身变为“橙王”,创造了一段商业传奇。2018年,褚橙市值已近2亿元,他终得愿让儿子接手褚橙。
褚一斌是标准的“企二代”。外界提及他,都会自然加上“褚时健儿子”的头衔。他曾在独立渴望下从父亲身边逃离,也曾经历家人出事时远隔重洋、有家不能回的痛苦和孤独,更曾在返乡与否的抉择中面临两难,最终选择了回归。
在褚时健生命的最后这些年头,曾被时间、空间隔阂近40年的父子,终于从某种程度和解,即使仍免不了分歧。“父子俩从扭着到缓和,褚一斌做了不少让步。与其说是对自己父亲的让步,不如说是对时间的让步。”熟悉褚氏父子的人说。
顺逆间的片段:褚一斌两次“逃离”
褚一斌生于1963年。若摊开一幅世界地图对照他多年留下的足迹,会发现这些路径最终连成一条回归线:原点及起点,都是褚一斌的出生地云南新平,亦为褚时健以古稀高龄二次创业的橙园所在地。
褚时健作为企业家在某种程度上的开端,亦为新平。1958年后20年间,他辗转任职于当地畜牧场、农场、糖厂。在周桦所著《褚时健传》中,新平留下少年褚一斌与父亲相处的温情回忆:被父亲喊做“小弟”的他会跟着下水抓鱼、去河边洗澡。在褚一斌记忆中,论捉鱼没人能超过褚时健。
但这段日子对褚时健来说,算是人生最艰难时刻,父子俩热爱的捉鱼实质为改善家里伙食的手段。褚时健干女儿先燕云在为其写的传记中,记叙了上世纪60年代他为建设当时领导的红光农场,下到元江洪水中捞取浮木而几近溺水,最后关头想起家人才鼓劲支撑着爬上岸。褚时健多年后念及此,说过:“我这一生,好几次遇着要死的坎儿。最后关头,还是对家人的牵挂让我选择了生。”
1979年10月,命运突然带来转机,彻底平反后的褚时健调任玉溪卷烟厂厂长。这家疲沓不堪的烟厂,在他雷厉风行的带动下迅速脱胎换骨。等到褚一斌从昆明理工学院毕业时,玉溪卷烟厂已成了当地炙手可热的就业单位。
褚一斌做了人生中首次“逃离”家庭的尝试。他没顺理成章进入父亲主持的卷烟厂,而是自作主张去了另一家濒临破产的机械厂工作,有意识地反抗 “人人都认为自己以后会靠着能干的父亲”的看法。但在机械厂工作几个月后,自觉无事可做的褚一斌还是去了玉溪卷烟厂。
父亲褚时健的身影,对褚一斌来说似乎已变得太高大,甚至完全盖过了他。据周桦描述,“父子俩长得非常像,(在玉溪卷烟厂时)褚一斌一说话一投足,不用介绍大家就知道这是褚厂长的儿子”。彼时,褚时健已为20岁出头的褚一斌规划好直到退休的晋升路径——从一名普通工人,到小组长、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然后到副厂级。
于是褚一斌再次逃离,向父亲提出出国留学。按褚时健要求先结婚后,他出走去日本东京自费留学,每天去餐馆打工、洗碗刷盘子,在往返学校、餐馆与家的地铁上常累得睡过去。褚时健80年代末赴日考察烟草公司时去儿子租住的地方,讶于环境简陋,对褚一斌感慨“日本经济那么强,没想到生活环境那么差”。
90年代初完成学业归国后,褚一斌与妻子没回云南,而是选择了定居深圳,直到日后再次出国。
理念鸿沟:“他要么不知、要么反对”
从上世纪90年代到2013年最终回乡前,褚一斌流离异国,从美国到加拿大再到新加坡。不同于一辈子做实业的褚时健,他选择靠股票投资解决财务问题,这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二次反抗”。
在2016年的采访中,褚一斌坦言自己之所以选择股票,“想法很简单,就是养家糊口”。他表示,自己倾向于价值投资。最经典的一次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他判断“要么跟着世界一起完蛋、要么大赚一笔”,直接拿出60%-70%的资产精准抄底花旗银行。2009年3月,花旗银行对外公布1-2月实现盈利190亿美元,褚一斌由此斩获高额利润。
作为投资者的他是成功的。据媒体报道,新加坡银行业人士至今记得做投资的褚一斌,形容他是“冷静的鲨鱼”,投资风格理性而克制。“60年代出生的褚一斌,尽管在很多外人现在看很平和,但骨子里是个极有个性的人,特别敏感多疑、在意控制,对风险异乎寻常的敏感。”一名熟悉他的人士说。
一辈子从事实业的褚时健,亦不理解儿子靠股票这种“虚拟”方式赚钱。“我做的很多事情他要么不知道、要么反对。”褚一斌曾向媒体直言。
褚时健在先燕云的传记中,给自己下了一个“服老”的明确定位:“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商业的概念不同,我玩不了概念、虚拟,就是干实业的。”
父子间不同经商风格体现在日后对褚橙经营理念的差异上,分歧焦点之一在于褚橙要否上市。褚一斌在2014年底曾公开表示,自己从事基金业的朋友来看望褚时健,提出将褚橙打包上市,但“老爷子不同意”。他将父亲拒绝上市解读为两点,一是年事已高、二是自觉承载不了上市后对社会的责任。而作为资本运作熟手,褚一斌本人依然认为上市与否只是时间问题。
绝境反弹 走向和解
褚一斌日后几次向媒体提起他对父亲的印象,都会说类似尼采笔下“超人”形象:生活中的强者,不被软弱的情感控制,总以强硬姿态面对挑战。
这个生活的强者及其家庭,在1994年后陷入最大一次劫数:褚时健被匿名举报贪污受贿,妻子马静芬、女儿褚映群因分别涉串换、倒卖香烟先于他被关入洛阳监狱。1995年12月,褚映群在狱中自杀;一年后的1996年12月,褚时健开始被隔离审查。
财经作家吴晓波评价褚时健案时有言,“‘褚时健现象'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转型时期中国商界在法制观念、价值评判上的模糊、矛盾和迷茫”。
巨变发生时褚一斌远在国外。风浪过后,年逾古稀的褚时健开始他人生的第二次反弹——在哀牢山承包一片荒地,种起了橙子。褚一斌与父亲联系,最初想着父亲大概随便种上三五十亩,修一个小而美的果园养老,他还不了解褚时健的志向。
新加坡会计与企业管理局官方信息显示:褚一斌于2002年7月投资5万新币成立WHIZTOYS私营有限公司,主营业务是从事一般进出口贸易,涉及玩具、儿童服饰、儿童用品零售。2003年6月,WHIZTOYS投入845万元注资马静芬任法人代表的新平金泰果品有限公司,成为中外合资企业。此次商业行为被解读为褚一斌将对父母养老问题的考虑付诸行动,新平金泰即是后来褚橙的主要运营方。
时间软化了这对父子间的隔阂。2005年,褚一斌带着孩子回云南探望父母,褚时健首次向儿子发问:“你要不要回来?”褚一斌没回答。他于2016年解释称,当时因投资美股作息昼夜颠倒、状态不好,且“我个人的特点、经历,见过的东西、跑过的地方比父亲多,活动半径比父亲大。我要选择的话,并不最想做农业”。
2012年,由电商本来生活打造的“褚橙进京”营销方案,将褚时健种出的橙子卖到北京。被赋予“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品牌精神的褚橙,迅速成为“励志橙”而热卖。当年底,褚时健再次给褚一斌打电话:“我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你看怎么办?”话语间是难得的认老服输。
褚一斌明白。他安置完自己的生意,于2013年7月回到云南——他曾因“老父亲的树冠阴影太大”而感到排斥、并努力离开的地方。
褚一斌“归农”:一年前正式接班
回家后的褚一斌,很快完成从投资熟手到田间农人的身份转换。对水果种植完全陌生的他在哀牢山上呆了一年,从果树种植、修剪、施肥、浇灌等工序一点点学起,从头研究起他曾“并不是最想做”的农业。
褚时健、马静芬均曾透露,褚橙是家族企业。2014年底,褚时健还明确称“将来董事长肯定由我儿子褚一斌继承”。但正如曾不愿接受父亲对自己的人生安排而出走,褚一斌希望的继承方式显然不是简单接过手来——“我们尝试一下,边缘往外伸一点,我想这才叫真正的传承”。
鉴于冰糖橙的采摘期只有两个月,褚一斌规划着寻找其它品种合适的水果一并运作,以减少闲置期的资源浪费。与家人商量后,他成立了一家新公司恒冠泰达,自己担任法人代表、董事长,首个项目是来自越南的红心青柚。2015年10月,恒冠泰达宣布与阿里巴巴满天星计划合作,将在天猫开设“褚氏新选水果旗舰店”,发售新产品红心青柚。
这只被外界普遍称为“褚柚”的柚子,意外将褚氏家族内部潜藏的继承纷争公之于众。不久,褚橙的主要运营方、褚时健外孙女婿李亚鑫管理的新平金泰公司在另一场发布会上澄清,褚橙已注册商标,不存在“褚柚”产品,且“褚橙并未与天猫及满天星计划独家合作”。
褚一斌的首次尝试结果亦不理想:因未控制好物流,过半柚子损坏而被迫丢弃,最后销售额尚不够运费;此外,越南当地红心青柚系散户种植,难以产业化。他便转向苹果,恒冠泰达进驻宁蒗县的果园,联手当地果农探索培育苹果,所产高原苹果于2016年、2017年连续在恒冠泰达开设的天猫店铺“褚氏新选”销售。
在2018年1月17日宣布成立云南褚氏果业股份有限公司的仪式上,褚一斌提及新公司最大的特点是股份制——相较之前家族内的各个公司,这是一个结构性改变。此外他表示,新公司“主要是为收购金泰公司(即李亚鑫任监事的新平金泰公司)资产做准备”,未来重点仍将立足于褚橙。当天,马静芬还做出了被外界普遍理解为“褚橙由褚一斌接班”的发言——“现在儿子管得最多,考查以后呢,今天可算是传承下去了”。
接班后挑战仍在,以褚时健姓氏命名的“褚橙”即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褚一斌曾不止一次提及,不希望父亲一手打造的品牌毁在自己手上。
“我觉得,褚橙更重要的不是作为一个营销符号即IP,而是以农业技术、管理模式、农户组织模式为支撑,然后为市场提供稳定、高品质、标准化的产品。”互联网+农业媒体“田野观察AgriReview”创始人郑伦对褚橙的未来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