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中国

——闻一多“文化长征”速写黔东(上)

□陆景川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战兴起，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奉命南迁长沙，组成临时大学，但开学未久，局势又紧，教育部急令三校西迁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由300名师生组成的“湘黔滇徒步旅行团”，于1938年2月19日从湖南长沙出发，徒步3500余里，历时68天，途经3个省份、27个县城、1000多个村落，从东至西穿越贵州中部，到达云南昆明。师生们一路上饱览了贵州奇绝的山水风光、民情风俗，虽然辛苦，但大家兴致高涨。旅途中，团员们各就性之所好，学之所长，作种种考察和研究。闻一多先生在途中给夫人的信中说：“沿途见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花木鸟兽，各式各样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饰的人，真叫我从何说起!”面对这样联翩而来、惊心动魄的景致，大诗人也感到束手无策了。于是，他兴奋地重执荒废了十多年的画笔。画了几十张速写，其中以贵州为素材的有33张，作于黔东南境内的有20多张。这些珍贵的历史画作大部分后来收入《追寻至美——闻一多的美术》，2001年7月由山东美术出版社出版。

　　本来，按当时西南联大西迁的方案，教职员工可以从长沙乘火车，转道香港、越南，再乘越滇铁路到昆明。学生则组成“湘黔滇徒步旅行团”步行入滇，费用由校方负责，教师也可以自愿参加。这一年，闻一多刚满四十岁，虽然年轻，但长期的书斋生活，使他的身体有些瘦弱，额上也过早地爬上了布满人生阅历的皱纹。不过，诗人的天性仍然使他激情洋溢，他欣然报名参加旅行团，而且是随团跋涉步行的五个指导教师之一。

　　同学们知道闻一多先生也将同行，很受鼓舞，但也有人惊奇地问他：“像您这样的大教授，怎么放着火车轮船不坐，和我们一起受这份罪?”闻一多坦然地回答说：“火车我坐过，轮船也坐过了。但对于中国的认识，其实很肤浅。今天，我要和你们一道用自己的脚板，去抚摸祖先经历的沧桑……现在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进书堆里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这就是我选择徒步旅行的目的。”

　　临行前，闻先生语重心长地对同学们说：“前方将士在浴血抗战，许多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们在后方吃些苦怕什么?我的身体还可以，保证走得到昆明，你们不必担心，我不是给你们讲过《楚辞》吗?屈原之所以能写出那些爱国爱民的诗篇，和他大半生过流放的生活，熟悉民间疾苦是分不开的，我们读屈原的书，就要走屈原的路呀!”

　　为了徒步旅行考察的方便与安全，“湘黔滇徒步旅行团”全部实行军事化管理，由中将师长黄中岳任团长，黄子坚院长为领队，闻一多、曾昭抡、李继侗、袁复礼几位教授任指导老师，全团编为两个大队三个中队，团员全部身着黄色军衣，头戴军帽，打着绑腿，背着干粮水壶和雨伞等。

　　激动人心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1938年2月20日，旅行团乘船离开长沙，开始这次中国教育史上的“文化长征”。之后过湘江，入洞庭，转沅江，经益阳，26日到达常德，在此弃船登岸，开始徒步旅行。2月底，他们在霏霏细雨中到达桃源城。大家知道，这里就是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所在地，因而兴致更高。闻一多比年轻人还好奇，他带领大家入洞探奇，只可惜还是初春时节，他们没有看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景色，但在“秦人古洞”的石碑前吟诵到了王阳明“桃源在何许，留笔崖源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的题诗，大家无不感觉到先哲世事洞明的洒脱。3月1日从桃源出发，3月6日到达沅陵，因天气恶劣，旅行团在沅陵滞留了5天。3月12日抵达湘黔边境的晃县，15日进入贵州玉屏县后，山谷错落，山峰连绵，面对如此山型地貌，闻一多先生大有一番眼见为实之感。他对同学们说：“说贵州地无三尺平这句话，是有点夸张，它与湖南的丘陵地貌不一样，这里岗峦起伏较大，奇峰峻岭遍地，我看应改为地无三里平才合适。”同学们深有同感，纷纷点头赞许。

　　3月18日经过青溪县街上时，旅行团员们身着黄军装，一副军人打扮，但又没有枪支弹约，有点兵不兵民不民、文不文武不武的杂牌队伍样儿，引来了街道两旁民居和行人的观看。而闻一多先生头戴礼帽、身着浅色长衫、腰束黑带、斜插烟斗、手拿拐杖怡然前行的丰彩，更是令人好奇抢眼。师生们也很注视街道两旁的民居和行人，当大家看见城门旁一边有“青溪县戒烟所”，另一边又有贩卖烟土的“青溪民与恒土膏店”时，感到见怪不怪而哑然失笑。至于乡村路旁山土良田遍植鸦片的奇观，更使师生们惊愤不已。当天下午，旅行团到达镇远县。

　　镇远是贵州的商业重镇，也是一座历史文化古城，时为贵州第一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和镇远县治所在地，由府、卫两城拱立而成。逶迤娟秀的氵舞 阳河穿城而过，两岸山势夹溪壁立，峻险无比。当天天气晴朗，旅行团第一大队被安排在南边的万寿宫住宿，第二大队则住在北边的房东民宅。大家稍事休息后，很多师生就奔赴河边洗涤衣服，游泳戏水，或躺在沙滩作日光浴，无不感到疲困顿消，心旷神怡。

　　第二天， 镇远师范学校的师生们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镇远师范为省立学校，系黔东最高学府，校长为北大毕业生冯吉扬。冯早年参加国民党，追随过国民党元老李济深。1919年在北大读书时，深受校长蔡元培赏识，与李大钊、陈独秀交往从密。北大毕业后曾任国民党南京中央党部总干事。1924年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1929年任国民政府西南特派员，负责视察云贵川三省党务和行政实况，曾权重一时。这次旅行团过境，冯校长即出面特邀专署和县政府联合举办欢迎会。

　　镇远师范学校坐落在镇远卫城，学校背后小山郁郁葱葱，新修的校舍典雅古朴，整齐明净，秩序井然。当天，师范学校的三百多名师生，早就列队恭候，还从校园后古井里挑来清泉，烧开沏泡天印热茶以待客人。会场设在学校的操场上，镇远各机关学校均派员参加。开场仪式上，冯校长作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专署、县府官员分别讲话，各项仪式结束后，旅行团的曾昭抡教授发表了演讲。作为一个化学家，曾教授主要讲了我国物质、技术和人才力量对于抗战与国防工业建设的问题，令人听后，感到国家内忧外患，匹夫有责。随后，宾主之间进行了热烈的座谈和联欢。在联欢进入高潮时，主持者又热情邀请闻一多先生讲话，盛情难却，闻先生稍一沉思便站起来说：这次旅行，我们在贵州看到了许多背盐背炭的农民，他们仅仅靠着一点点玉米渣沾点辣椒盐水来度日，许多地方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没有衣服穿，生活确实连牛马都不如。来到贵州，我们才知道，贵州人民家无一斗粮，人无三分银。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被政府逼迫饿着肚皮种鸦片。一路看来，公路两旁的山坡上遍种罂粟，这是中国老百姓亘古未有的浩劫灾难。落后也带来了愚昧，这儿的妇孺小孩还抽大烟，仅有的小学还供着皇帝万岁的牌位。这一切都是久居象牙塔的我们师生们简直匪夷所思的。对此，我们尤感愤慨。闻先生激情悲愤的一席话，引起现场听众的同感与思考。当天晚饭后，师生们漫游街市，欣赏夜景，情绪盎然。

　　在镇远的几天中，团员们开展了广泛的学习考察活动。学地质古生物的就趟水过河去山上敲敲打打，找到了不少寒武纪的三叶虫等化石。一些团员则前往青溪铁厂考察。青溪铁厂是贵州历史上第一个具有规模的近代企业，也是19世纪80年代中国兴建的第一个官商合办大型企业，首开了中国创办民族重工业的先河，它比著名的汉阳铁厂还早建三年。时有由法国人罗克莱带队的外籍工程师5人，又聘有一大批江浙技师与工匠，计有固定工人1000余人，可日产生铁25吨、钢48吨。后因铁厂创办人贵州巡抚潘霨病故，后继人经营不善及经费不济等诸多原因，铁厂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倒闭停产。对于这座建于黔东的洋务运动大型工厂的兴衰，团员们考察后心灵震撼，唏嘘不已，人人感到自己肩上任重道远。

　　而学习文科的团员，听说在涌溪乡有一支青苗住在大土寨，很是神秘和勇敢。为了了解苗族的生活习俗，闻一多先生鼓励团员们说：“你们是天之骄子，应该去看一看苗族同胞的生活。”随后，12名团员在镇远专员公署副官和区公所主任的引导下，涉水爬山15里山路，来到半山腰上的寨子作人类学田野调查。他们一进寨门，感到异常神秘宁静，没有看见一个人。而寨门上却赫然写有醒目的告示：“现时局不靖，本寨公议于寨子四周栽有竹签，置有弩箭，凡我乡民外亲人等，请勿黑夜入寨，免遭误伤。倘有强横不信者，被签伤或弩死，不与本寨相干，恐人不知，特此悬牌通告。二十四保大土寨公悬。”

　　大家知道，这显然是土寨苗民的自保措施。经过引导人发出暗号获许后，团员们才得以进寨。进寨后，有会说客话的男子出来接待大家，而女人们却躲藏起来了。喝了土茶吃了苗家饭后，团员们在草地上盘腿交谈唱歌。随着歌声飞扬，躲藏的妇女们渐渐出来了，她们接着团员的歌声也唱起了苗歌，于是，大家都相识亲切了。妇女们还盛装打扮，束了头髻，裹着腰带，穿起百褶裙，配上银饰，粉脸跣足，唱歌跳舞，让团员们拍照留影，一时气氛祥和。离开土寨时，大家依依惜别，妇女们唱起苗歌来送别客人：“贵人们来到我土寨，没有好吃的来招待;还蒙你们赏赐大钱，我们有愧而不自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