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历程中,总会亲历一些人先你而离开这个世界,这真是无可逃避的体验。岁月渐渐远去,蓦然回首你会发现:有的人是真走了,竟至于消失而被忘却;但是有的人却从未离开,音容笑貌何时回眸都依然那样清晰,那么亲切,情感的温度与精神的光辉不曾因春去秋来的叠加而有丝毫递减,它始终真实而充盈地存在于你心里的某个角落,无声地陪伴着你。
方小石先生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尽管自己的艺术状态愧对先生的期许,然而先生于我的影响之深,在我左右的朋友们都能深切地感受得到。适逢纪念先生仙逝五周年的日子里,旧时拙文被重新刊载,首先欣慰于先生不独为我所敬仰缅怀,更是先生长存不朽的凭证。尤其幸运的是,先生生前看到过这篇文字,谈笑之间并不以为忤,不仅当时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今天回顾,也少去很多的遗憾。 ——陈争 二零一七年四月于贵阳
我眼中的方小石先生
□陈 争
所有经我介绍认识先生的人,过后谈论起先生来,感受有三点与我是共通的:第一,不是平常人想像中的大师样子;第二,家里简朴得令人吃惊;第三,想不到先生的思维那么敏捷而且当代。还有一点感受非但我从未想过,反让我生出些“不知鱼乐”的感慨:先生的画那么值钱,为什么老人家就不随便拿两张出来把家里搞舒适些呢?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大概和我有着特殊的心理过渡和心理感受有关。
回想和先生最初相见的场景,那时先生家刚搬来画院。某晚回家,刚上楼就听到过道上有点响动,抬头一看,是先生在用袖套前后左右掸着身上,见我上来,便客气的赶紧让路,进家关门。我当时心里一怔,在我小时候居住的老院子里,左邻右舍的老人们也都有这种习惯,听见谁家门口有人掸灰,就知道这家人要关门睡觉了。我自己要上床以前,也会被老外婆推出门去掸几下。这个记忆的唤起,使得我初遇先生,就有一种老贵阳街坊的熟悉感。而第一次迈进先生的家门,则让这种感觉获得了情理之中的证明。没经任何现代装修的屋子里充满着朴实温暖的生活气息,客厅中煨着水壶的铁炉子,以及直立起来再横着伸出户外的白铁皮烟筒是那样的令我亲切。坐在样式与质地同样陈旧的木椅木凳上感到一种久违的自在。听着先生纯正的贵阳腔,看着先生起身提壶冲温瓶或拣煤添火,还有火钳火钩或锅盖不时的磕碰声,我还真生出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时空错乱感。正是这样的体味在心理上迅速消解了我对先生的距离,加上后来每次和先生的摆谈都觉得很相投,愉快之余更是受益良多。我也不止一次地听到先生在起身送我时吟着什么“明朝有幸抱琴来”的诗句,似乎先生也很惬意。仗着比邻而居的优势,我开始跑勤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先生都是心平气和的。坐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气躁心浮。但是每次把这种惭愧说出来,先生都会让你心安理得:“人的年龄不同,生活也不一样,你现在怎么能成我这样子?”更有一次宽慰我:“我要还在你的年纪,下午卖了画,晚上请你跳舞。”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使人可以并愿意亲近他的老人。有时我以对世俗不平的激愤之情诉于先生时,先生总是四两拨千斤:“水至清则无鱼,世界有它们才生动。”先生那若谷的虚怀和开放的心态,让我在感受到先生不动声色的智慧的同时,更享受着他那份让人心神淡定的慈祥。
但我仍想补充一个例子,说明先生的宽和并不是无止境的。记得有一次先生曾谈及某位艺术家的一件雕塑作品,非常称道,觉得像那样水准的作品,一生当中做不出几件。然而先生突然话锋一转,用很情绪的严厉语气质问般的说:“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要卖给外国人?”尽管我以我的所知做了否认,先生好像仍不释怀。此事给我印象极深,不仅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先生的威严,更因为我看到了先生宽和的底限。
我曾经绞尽脑汁,搜罗出这样几个字来表述自己对方先生作品的感受:生机盎然内含遒逸深谷、臻妙美和。当时是很以为得意的,而今天看来,就不免有些脸红了。原因正如先生说的:陈言套话一用,生活气息消失。所以,试图用文字来阐述先生的书画艺术是怎样的大朴无华必定是徒劳的,何况先生鲜明的艺术语言早为大家所熟悉,关于这方面能落实在文字上的,只能是和先生谈艺的记录了。
跟先生谈艺也是极轻松愉快的。因为先生的用语直白浅显,态度坦诚谦和,这就使听的人感觉不到高深,所以常不知道自己的浅陋,故而说话耿直且放言无忌。结果总是在很久以后才悟出先生所讲的深义,才又回想当时轻薄的议论而至耳热汗颜。
我自己就周而复始的有这种感受。聊以自慰的是,正是有了这份无知者无畏的大胆,倒还很听得些先生在自己艺术方面的纵意之谈。辑录下来,弥足珍贵。限于篇幅,仅择数则。
我问及先生的师承。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某些谁在今天听来名盛,便指谁为先生之师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他说:“师承某,某不一定认同。”先生认为:师未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老师。先生主张:转益多师是汝师,能者为师,学无常师,师道尊严。要再问得具体,先生说:“滕固是第一任校长时,我入学。吕凤子任校长,我毕业。论师承,出其门下,老话叫门人,门下士。”
说到自己的成长经历,先生回忆道:“我青少年时期,在新文学运动中读到许多书刊杂志,增长知识。新中国成立,到边少地区生活,认识世界。不仅同龄人,所有人都重新定位。各得其所,恰逢时会。”
我说先生是以先器识而后才艺为序进入书画艺术,以学者的怀抱涉笔山花野果,所以有宗白华先生说的那种“以小观大”的气象,有态度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超脱但不出世的境界,于是使小道通大道。先生具体引申开来:“我以为器识是生活态度,主宰人的取向。花鸟画非小道,也非大道,是一道,是人与自然共存共荣的美的创作。中国花鸟画的发展、起源、变化,搞画的人都知晓,如刻石、簪花仕女、薛工十一鹤、宋人的花鸟,元、明、清及近代,名家名画,洋洋大观。现在的花鸟,许多前人未及,前人局限于生活,再翻版前人,有无必要?所以,举前贤之未及,画自己的画,是生活反映。是否代表,不能臆测。现代生活,光怪陆离,妍媸杂糅,这样的画应运而生,不能只此一家。生活在山乡,山里人画山里的东西,自然亲近,不生疏。喜欢,保存下来。在‘边、少’地区,有一次碰着几个戴斗笠的姑娘,她们过去,一阵清香。兰花开,春天来,不见花,原来插在鬓角上,别有风情。山花烂漫,杜鹃、桃花……插在斗笠上,多俏丽!倘问为什么戴花,也许一时答不上来。大自然的馈赠,用艺术形式画来大家欣赏,喜欢它,爱护它。刻在崖壁上的,成了历史记录。自然环境不一样,画前人没有涉笔到的,差异明显。”
“先见颜色后见花”,是先生的一方印文。这正是一语道破了视觉艺术中,形式和内容的辩证关系。先生说:“先见颜色而后见花,是一时的视觉反映,经过艺术实践发现了。在‘边、少’地区,看妇女挑花、编花,会不时在繁复的纹样中,加上一点反差大,对比强的色块,为什么?不这样就不见颜色,花纹也不清楚,绿叶红花,或者绿花红叶多好。时间出真知,颜色自然存在。用得当,效果好,增色;效果不好,减色。”
看了先生的人物素描速写,很震惊,非常折服于先生严谨的造型能力和敏锐的形象感受。它们的质朴大气和深厚,不禁令我想起王式廓与司徒乔的速写来。我对先生说:“先生若画人物,也是一名高手。”先生谈了自己的看法:“造型能力可以锤炼。形象感觉,人不一样,有的差,有的好,有的快,有的准,有的不着边际。没有造型能力、形象感觉,作画太吃力。尤其人物画,不精灵,画死人,无意趣。我若是画人物,是高手,抑或是低手、劣手说不准,没有专画人物是事实。至于那些风流人物速写,是历史,过时了。不过从形象感觉都是活生生的,记忆犹新,千载难逢,极喜欢。”
先生谈艺,就是这样明白晓畅,不虚不玄,更不会让人云里雾里,画得是否鲜活就是标准。但是只要细读先生的作品,就会明白他所说的,绝不等同于所谓“惟妙惟肖”或“栩栩如生”之类的简单概念,而是宗白华先生再三强调的那种以生意盎然的气韵和活力为主的中国美学精神。我曾以此解求证于先生,先生未持异议。
先生始终与抽象空洞的观念无缘。我问山水画何以为高,先生答:可居,可游,可赏。我问花鸟画怎样好,先生答: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我问书艺之道,先生答:学写字是在学文化。
信言不美,画如其人。先生其人其艺大朴无华。
先生有令人向往的高寿,有令人羡慕的鲜健。都说先生有养生的秘诀,依我看来,除了健康规律的生活,善良宽爱与淡泊名利的心境,先生真正的养生秘诀,就是活到老,学到老的生存状态。流水不腐是个简单的道理,先生对新知识的不断吸纳和对外部世界的敏锐感知,不仅使先生的艺术青春常驻,更使先生保持着不衰的创造活力与健全的人格魅力。
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先生的为学之例是不胜枚举的。于是我仅凭记忆,罗列出一部分近年来先生与我共读过的画册,或者向我借阅以及托我代购的书目,就足以令人对早已年过九旬的先生仍有如此旺盛的求知欲,而刮目相看和肃然起敬了。更何况,我还仅是先生众多的朋友之一。
《巴尔蒂斯》画集,先生看后极喜欢,以为非常美,嘱我留下多看几天;《莫兰迪》画集,其简略朴实的画风深得先生赞赏,同样留下反复观览;《怀斯》画集,先生说怀斯创造了一个令人着迷的世界,看后感叹不已;《莫奈》画集,先生喜欢其用色;《塞尚》画集,先生以为极好;《蔡斯》画集,先生观后不以为然,认为格调不高;《元四家画集》,对其中倪云林的山水和吴仲圭的墨竹非常称道,认为高妙。此外,先生还读过《石涛全集》、《金农全集》和《八大山人全集》以及《董其昌画集》等等。先生曾借阅有《弘一法师谈艺录》、《陈子庄谈艺录》、《知堂回想录》、《蒋碧薇回忆录》和《历代闲章拾粹》等等。
有些书,我先给先生看后以为好,于是嘱我代购一册。我记得的有《郑文焯书法》、《谢无量书法》、《沈尹默书法》以及钱理群著的《和鲁迅相遇》等。帮方先生代购书,无论再便宜,先生定是一手接书一手给钱,绝对不允许任何推辞理由。
先生从其他方面得到的新书也常向我推介,但是时有令我防不胜防的意外。比如某书看来无甚可观,先生却指着扉页的底纹告诉我:这是黄宾虹的几笔山水,一看就知道是富春江,画得松松快快,自自在在,妙极。又如某书,颇厚,略览目录又无关宏旨,先生笑着说:封面有颗好印,卖的就是那颗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先生从艺数十年,到了人皆尊为一代大师而又高寿如此的今天,仍然具有如此的天真和用心,真是欲老而不能,欲不鲜健都不可以了。说到底,一切都是境界使之然:先生的境界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