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就是韭菜坪(上)
□李文汉
一
人们对事物认识有一个渐进过程。比如对赫章韭菜坪,多年前,很多人并不看好它,然而,天然生长的韭菜,轰然间仿佛在山顶上释放出流光溢彩的礼花。“山醉了”,人更“醉”了。
我对韭菜坪的认识也经历了较长的时间。刚参加工作不久,有幸陪同老处长到赫章兴发区搞调研。我们坐客车到了赫章县客车站,就步行到县政府招待所。解放初期同老处长出生如死,提着脑袋参加革命的县政府主要领导知道后,第二天,派了他的“专车”送我们上路。
赫章古城修建在前河长条形的冲积台地。那是雨季,走出老街口,斜坡的路面不是雨水冲毁就是被成堆的风化石挤占。驾驶员紧握方向盘,车辆跳着舞到了青山、柏果,离开主干道绕着往河边走去,路过一座坚固的石拱桥,进入人烟稠密的田坝。
公路随河道山路修,忽儿右行,忽而左行,越往前峡谷越窄,地形地貌复杂,给人心理压抑,一行人沉默,不吭声。我打破寂静向老处长讨教。他对这一带的地名烂熟于心,滔滔不绝说起来。从柏果分路就到大石头,从田坝就到飞来石,从羊角厂就到捞地沟。这种叙述简练明了易记,仿佛是早年间他将指路碑的提示一字不漏背下一样。前面的路段被洪水冲毁,车子像泥猪在河道刨爬挣扎,又在坑洼不平的路面颠簸吼叫。爬到捞地沟总算走出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段,进入“漏斗型”的山谷地形。这里有一条公路从左侧划了一道弧线,绕进环岩钻进鼻孔隧道朝着斜坡延伸去。
车朝着捞地沟山谷往前奔驰。山谷左侧的山峰连绵起伏,我依偎在车窗,目不斜视望着那些山。突然,在一道山垭口,看见距我视线数百米外,一堵黑郁郁的悬岩如刀劈斧削垂直而立,岩壁上一股清流魔幻般地坠落形成淡淡的白雾。多年之后我知道它就是吊水岩。公路两旁稀疏的山寨,泥土房、石砌房,墙体涂抹着石灰,白晃耀眼。车子轰着油门绕了一道弯,从一堵十几米高的岩脚绕过向垭口爬去。“处长,纸厂垭口到了”。驾驶员说完话,“嘎吱”一声刹住了车。
垭口就是风口。老处长站在垭口上,风徐徐地吹着。他想起过去的往事,漫不经心地告诉我:“这一带是我小时帮人放牲口找饭吃的地方,也是解放初期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追剿逮捕土匪的地方”。他把话音说得很重,仿佛告诉我,他们解放前过来的一代人,走到今天实属不易。言外之意是提醒我要珍惜美好的工作时光。车过分水岭沿着斜坡绕了几个拐,往山下跑去。到了野里坝,洪水冲垮了公路桥,驾驶员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们只有涉过水沟步行往兴发去。
野里坝子开阔平整,但人户稀疏,也许在这高寒荒凉之地,人户迁居不会是很久的事,他们从事农业耕作和畜牧养殖,看得出来,这里是一处蕴藏着广阔的前景和美好夙愿的原野。到了一条视线很好的路口,老处长停住脚步,用手指着北部的山说:“高头就是韭菜坪。山顶上长着连片的韭菜”。
我举目望去,韭菜坪巍峨、磅礴、浑宏。
二
老处长把我当作晚辈,一路走来,他把知道的事一股脑儿地讲给我听。但讲到韭菜坪的韭菜,我就不把它当作那么一回事。
我内心想,韭菜嘛,我家门前麻窝地多的是。开春以后,提着镰刀刨开泥土割回来洗干净,用它炒鸡蛋,与洋芋片打油汤味鲜可口,它的根和红豆煮熟蘸辣椒水也别有风味。
事后,想起这件事,我深深地自责。悔不该当初,接过老处长的话,打听他为什么爬到韭菜坪,在山顶看见什么景致,让他这么记忆犹新呢?
自责之后,我牢牢地把“高头就是韭菜坪”记住了。
这期间,我曾产生登临韭菜坪,领略一览众山小的景致。但我理智地把这种想法变为选择不同的视角观察和欣赏韭菜坪。当时,单位负责雉街民族乡帮扶工作,每年我都要抽时间到雉街乡,当经过草子坪、寒婆岭时,我会停下车仰视韭菜坪平缓的山梁,感受那股奔泻不羁的吊水,从中领悟“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真谛。
在雉街乡工作后,我有时绕道兴发选定醒目的地方眺望气势浑宏的韭菜坪,多次窥视顿觉视角稍近,野里中寨下方斜坡公路拐弯处抬升,挡住了视眼,韭菜坪突显不出那种浑宏。于是,我顺河而下,将观察点选择在窝坝子。
数千亩的坝子,泥土层厚,平整肥沃。右侧平地耸起一座高大的岩壁,走近看,距地面约百米处绝壁镌刻有四个大字。民国《威宁县志》记载:“明洪武十四年(1381)征南将军傅友德受明太祖朱元璋派遣,率兵进攻云南,途经窝,命工匠削平石岩4丈余,镌刻‘威服仁怀’四字在崖上”。我在选择观察点中,意味地获知当地的轶闻故事。在充实和激动中,斜视韭菜坪高处,山脊顶着蓝天,线性清晰,局部看山顶犹如驯服的巨象背部,我由衷地赞佩先辈们以独特的慧眼将这类山脊称为坪,与山形区别开。
从整体推测,山脉山体裸露的岩壁,山坡以及山的走向,其意象不正是一条数十公里的巨龙?这条巨龙尾部在纸厂垭口,躯体起伏跌宕伸向野马川东南部的白岩。巨龙高昂着头望着鱼米之乡的野马川坝子。
作了这样的白描勾画,我被震住了。
看山容易懂山难。单就隆起的韭菜坪,其地质构造肯定十分悠久和复杂。我请教了一位学过地理专业的同事。他说到过韭菜坪一次,那天云雾密布,视线差,但在山顶看见裸露的地层。他判断说:韭菜坪可能是地壳隆起,海水退潮后形成的。时间大约在侏罗纪以前。查阅《赫章县志》,在“地质”一节中记载:“赫章地层从震旦系至第四系均有发育,为海相沉积,厚度巨大,与沉积作用和岩石、地层密切相关的煤、硫铁矿、铅锌较为丰富,出露地层主要为寒武系中统至侏罗系,尤以石灰系、二迭系、三迭系较为发育”。从韭菜坪及其周边的矿产资源承载以及后来的开采,这种记载对于了解韭菜坪的地质成因是有价值的。
三
我是从后来修建的“野里人家”顺着山洼走的。
当时,通往半山的便道路刚修通,从现在几个平整的停车场望去,不少的车辆已经停满斜坡,人来人往象在半坡拉了一个集贸市场。往坡上的车一串串环绕在山道拐弯处,奔跑在坡路上,扬起一片片灰尘,这是几年前谁也想象不到的。只见车往山上跑,没见车往山下行。我们的车就挤在车流中,到了大岩洞下方寸步难行,斜偏偏地停放在路坎下的细石堆。
我由此步行几十米,再踏上通往山顶的数百个简易石阶。
为了减轻登山的负荷,石阶呈一定的倾斜度而上,靠山体边修了一条窄窄的沟槽,作为排水之用,但山体的石沙不稳固,不时滑下来堆堵在沟槽里。爬这段山路很是吃力,爬了几十个台阶就憋不住气停住脚步直喘气。途中我歇了五、六口气,绕过山嘴边的一道弯,走进高出人头的一段槽形路,上气难接下气地登上了韭菜坪。
韭菜坪,我终于登上来了!
眼前的韭菜花,鲜艳夺目。从韭菜丛中绽开,傲然于细长的叶片中,一株株、一团团、一片片,整个山顶都成了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眼花缭乱的山。
便道上铺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我顺着大岩洞一侧的斜坡小路走,膝盖一般高的韭菜叶面葱郁发亮肥厚,细长的叶片微微下弯,植株间距疏密有度,站姿有序。有的韭菜托举起亭亭玉立、球状形的花,有的花朵羞怯地弓着。步行的腿碰着叶片和花,让人心痒痒的,叶片摇晃之后,很快恢复原状,柔韧性极强。但是,韭菜终究是多年生野百合科葱属植物,先天就有它的脆弱性。因此,在坡面上也出现倒状的现象。
环绕着山路走去,路面越来越模糊,将尽头消失在麻麻匝匝的野竹林中。前面有人的笑语声,往山洼看去,有人于我疾步先到,并且在溪沟边燃起火搞烧烤。我掀开竹林迅急走过去,几个穿着崭新小披肩的苗族青年用木棍翻弄着火堆里的洋芋、包谷,另一位拿着竹条穿着手巴掌厚的新鲜猪肉烘烤。
“在花丛竹林间搞烧烤,不怕污染你们的盛装吗?”我的话很唐突,其他人不敢吱声,低着头,一阵沉默。那位曾与我见过面的中年人眯笑着说:“这里叫做营地。我们到韭菜坪有污染的嫌疑,但是,我们是来祭山的,已经坚持了十多年了”。我问:“那么,祭这个花山是什么意思?”他接着回答:“虽然在花山上祭,但是,你不晓得。咸丰年间,山顶这条溪沟边聚集着一万多民众,陶新春在这里举起义旗,掀起了黔西北各族群众反抗腐朽清王朝的斗争。”他抑制住情绪,咬文嚼字地向我表述了祭山的理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