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翦伯赞
□王明相
一个偶然,我在湖南桃源邂逅了翦伯赞老先生的故居。
世间的事往往都如此,在你一直想寻找的时候,总没有如愿。可当你即将遗忘甚至已经遗忘,它却悄然来到你的面前。翦伯赞和翦伯赞故居就是这样。
记得还是中学生时,读过一篇散文叫做《内蒙访古》,作者就叫翦伯赞。那篇文章以记游的形式,像放电影一般,把内蒙,把长城,把塞外,推到你的眼前,一会儿是眼前实景,一会儿又穿插古代故事。或风光明媚,蓝天白云;或刀光剑影,风云际会。作者在那篇游记中,一边描绘眼前景物,一边又讲述那块土地在历史上发生的往事。现实与历史相交织,和平与硝烟互呈现,那样的生动,那样的深入浅出,那样的令人耳目一新,让我一直深深的印记在心里。比如昭君出塞,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等故事就是在那时进入我的脑海。尤其文中那样的句子:“火车走出居庸关,经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以后,自然便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个广阔的原野,一个用望远镜都看不到边际的原野,这就是古之所谓塞外。”这样的描写多么令人神往呀。那广袤无垠,空旷无边,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大草原,一下子就塞满了当时所有的想象。当写到大青山,又有这样的一段:“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但这个平静的原野在民族关系紧张的历史时期,却经常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等等,诸如这样的描写很多,文字简练生动,场景宏大壮美。从此,那广袤的原野,在阳光下躺在黄河岸边那安闲的山脉,就一直根植在心灵深处,作者翦伯赞这个名字也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但之后一直没有条件前往梦寐中的北方原野,对翦伯赞也只知道他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如此而已。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也慢慢地由一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变成了满眼沧桑,两鬓泛霜的中年人。但这时,一个意外的机遇来了。我被安排到延安考察学习,根据日程安排,其间还有到内蒙考察参观的任务。于是,我有幸来到了内蒙,并且乘车翻越大青山,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幸事!可以想象,我的心情的是何等的畅快。可是,遗憾得很。那次因为时间仓促,在大青山南北的经历简直就是匆匆忙忙,囫囵吞枣。我既看不清翦伯赞老先生所描写的那种风景,更感受不到翦老先生所感受的那种从容。什么塞外、大青山、黄河,依旧还在当年的脑海之中。回来之后,我从各方面找到有关翦老的材料,进一步了解与之相关的情况。原来,当初老先生在内蒙的考察为期将近两个月,行程一万五千多里。可我这次在内蒙总共进出还不到两天,用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似乎还不足以说明此行的仓促。
今年正值桃花开放的时节,我们来到湖南的桃源县。桃源县处于沅江下游,也正是清水江下游。清水江是横贯贵州东南部的一条大河流,它在贵州从都匀的斗篷山发源,之后流出都匀,流经黔东南的麻江、凯里、台江、剑河、锦屏、天柱等县市,全长480多公里。当清水江流出天柱瓮洞进入湖南托口,就被称之为沅江了。从托口以下,沅江依次经过洪江、辰溪、溆浦、芦溪、沅陵,最后到桃源,在常德进入洞庭湖。我们之于桃源,用古人话说,就是“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因此,我们在桃源得到热情的接待。
在我们的相关工作结束之后,桃源的朋友提议,下午带我们到一个民族村庄去吃饭,也让你们一饱桃源的民族风情。我们说桃源县也有少数民族吗?他们说有。不仅有,而且我们的少数民族非常有特色,他们是维吾尔族,我们这里有一个维吾尔族回族乡,是我国当前除新疆之外最大的维吾尔族群聚地,素有“维吾尔族第二故乡”的美誉。
这可就稀奇了,这一下就把我们的兴趣提到了一个想不到的兴奋点上。于是,下午我们随着主人的引领,来到了桃源县的枫树乡,也就是他们所称的维吾尔族回族乡。在这里更稀奇的,也是更令我想不到的,翦伯赞老先生的故居就在这里!原来他是维吾尔族,而他的这个维吾尔族,是湖南桃源县的维吾尔族。我长期以来的某种期待,甚至是生命中的某种夙愿,突然一下子都在这里呈现了。
枫树乡距离桃源县城大约十余公里,乘车一出县城不久就到了。沿途都是肥沃的田畴,乡村里三层或是四层楼平顶的混凝土建筑,以及在湖南随处遇到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奇异之处。当我们走进乡政府,稍微有点差别的,就是乡政府里面一幢房子为清真寺风格,尖顶,走廊呈拱形,并绘有彩绘,如此而已。主人看到我们失望的神情,就说再去看看另一个地方吧。于是转身就带我们到不远处的一家民居。那家民居门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民居的大门也是很普通的围墙、门头,当我们走近时,门头上原来有维汉两种文字书写的“翦伯赞故居”的字样。翦伯赞!我的心头突然一震。翦伯赞是湖南人!翦伯赞是桃源人?同行的朋友说,是呀,翦伯赞是我们桃源老乡 。
我不想再去描写当时我的那种惊诧之情了,暗暗里只怪自己的孤陋寡闻。于是随着主人默默地走近故居,慢慢浏览。
这是一座典型的湖南民居,由一幢正屋,两幢厢房构成,成品字形。一层楼,盖小青瓦,板壁都做了仿旧处理,一看就知晓这不是原来的老屋子。从围墙、四周的空地、绿化等来看,属于名人故居重建项目。陪同的主人并不很了解情况,但我们在参观中就慢慢清楚了。原来在2009年4月14日,桃源县在翦伯赞的出生地——枫树乡举办了纪念翦伯赞诞生111周年活动。之后,开始筹划故居建设,此项目是经中共中央办公厅同意,于2010年1月18日开工的。翦伯赞故居建筑面积822平方米,主体为具有湘西北民居的风格。建成之后的翦伯赞故居,如今已经完全作为展览和参观使用,里面安排有专人管护和解说。在解说员的引领下,我们依次参观了农家具展厅、厨房、卧室、客厅等,其次就是翦伯赞个人经历的各种展室。在这里,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翦伯赞的人生经历、取得的成就,以及他的理论观点和相关遭遇。
翦伯赞是维吾尔族人,1898年4月14日,出生于湖南桃源县枫树乡翦家岗。父亲翦奎午,是清末最后一批秀才,不仅熟悉汉文经史,且自学数学,人送雅号“翦几何”。其祖是明朝初年受命南征的大将,之后就落户于此,几百年繁衍而成当今模样。翦伯赞从小天资过人,读高小时,不仅各项功课优异,私下还阅读了不少历史小说和戏剧,《资治通鉴》那样的史书都是那时读完的。他从小有大志,要效仿“桃源三杰”的宋教仁和覃理鸣(振)等搞革命。因此,他考取北京政法专门学校之后,不久就转学到武昌商业专门学校就读,在武汉参加过“五四运动”的声援活动,后只身赴美留学,并开始接触马列主义,回国后南下广东参加国民革命军,几经辗转,最后到延安。建国之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等。他的一生是追求革命的一生,也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一位历史学家。他治学严谨,著作宏富,至今仍为史学界所推崇和颂扬。但是就是这样一位著名的史学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却不能幸免于难,于1968年12月18日夜,夫妻双双吃下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死后从口袋里抽出两张纸条,一张说实在没有什么可交待的;一张三呼毛主席万岁。
我在几个展厅依次参观之后,最后在翦伯赞先生一张放大的黑白相前停住了。我默默伫立,久久凝视,只感觉相片上的这个老人与我想象相距实在太远。相片上的他,好像已是古稀之人,瘦削狭长的脸轮廓分明,细小的眼睛有几分浑浊,厚实的嘴唇却显得固执,粗短的头发,花白而凌乱,整个模样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倔强老农。从这张相片根本找不到《内蒙访古》一文那种指点江山,意气飞扬,说古论今的形象了。这张相片看到的或是颠沛流离、艰难困顿,或是备受打击、深受凌辱。相片没有注明拍摄时间。但老实说,从他的形象,神态,表情,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这种印象就是前途未卜、忧心忡忡,又执拗自信、硬断不弯,的确令人感到几分唏嘘。当反观他的一生,再看这张相片,感觉又十分吻合。翦伯赞是一个革命者,在革命道路上孜孜追求了一辈子,但他又是一个学者,一生没有离开过自己喜爱的历史研究。他坚毅、执着,他不是一个随便就范,轻易认输的人,他作为一位马列主义的历史学家,他有自己的历史自信,是那种“士可杀,不可辱”的革命家兼文人。所以,当时要他揭发检举刘少奇的罪状,他能够坚持为人的原则和历史学家的基本精神,留下一句硬铮铮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然后才死去。
我在参观的一个多小时里,既感到沉重,又感到敬仰。但是回来之后,我从不同的材料中看到,翦伯赞几乎又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有不少人说他在建国之后的“反右”和“文革”初期,曾经也整过人,而且还很厉害,他被人当枪使过,他曾经是一杆很行的“枪”。并说他的许多历史观点非常“左”,因为它的“左”,无形中伤害了不少人。可他却想不到,自己最后也沦落如此下场。看到这些,我沉默了,感到无话可说。但无话可说,又觉得有种骨鲠在喉的难受,历史怎么总是这样捉弄人?但是,就翦伯赞这代人而言,他们都是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和特殊环境,特殊的时代,就会出现特殊的人生。其实在那样的时代,有多少人又能够坚持自己的操守?有多少人又能够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他最后选择自杀,并且在临终前留下那样掷地有声的遗言,我们难道不可以看到,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的悔悟,他的觉醒,他所坚持的道德学识和为人底线吗?其实,他是通过了深刻反省,最后用自杀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灵魂的凤凰涅槃。对这样的人,我们还有什么苛求?
以上文字算是我回报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也是对那一代人的一个客观感受吧。
翦伯赞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