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守望“滚山珠”
□王炳忠
离开那个只有三、五户人居住的山窝许久了,但心里总惦记着它,心中好象有了一种莫名的牵扯。
我心里记挂着的那个山窝位于纳雍县城西部边角的深山里。直到如今,我还象是雾绕云丛地迷惑在那莽莽群山中,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我们从纳雍县城出发,一路在九曲十八弯的乡村公路上颠簸,时而在深山沟底下,时而盘旋于半山腰中,时而又到了山顶之上,无数次地在山脚、山腰、山顶往复,把我们都弄晕弄惨了。石漠、荒原、青山、绿水都不入眼,总没有弄明白,也没有看清楚。要是没有苗芦笙舞滚山珠传承人王景才一生的历史在牵引我们,那么一车人完全可能异口同声迫使方向盘改变前进的方位。
车在山中蜿蜒旋转三个小时,把我们送到了一个来路与去路和小路构成的岔口,这时,唯一的选择是下车走向那条唯一的小路,才能通向王景才的家,去聆听他口述人生。
从高处直逼下去,王景才的家在山窝里,背靠的是我们在车上看到的荒漠大山。越往下走,越接近山窝里的炊烟,那些或许因为寂寞孤独才勇于与天地抗争,被天以烈日燃烧,以暴雨侵蚀而至的石漠大山已经隐退到遥远的深处,一片青山遮挡了荒凉,也遮挡了人间疲惫。
这个山窝被称为麻窝,居住着三五户人家,家与家之间远离数百米,它们鼎力成了一个村庄。山窝被冠以“麻窝”之名,使山窝有了“标注”,文以化之,它不再象背后的那群荒漠大山远避在人们的情怀视线之外。我们这些陌生的外乡人,因为麻窝里那一丝柔肠情怀,拖着疲惫的躯体,中午出发,天近傍晚,也要归宿到这深山里的家园来。
凭我的经验感觉,我们落脚的这家人所住的屋,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历史。木架的人字顶石板房,三开间,不足80平米,墙是不规则的木板拼凑而成。这房子与我记忆中的乡村的住房不相同,它是一个另类。乡村里,每一个三开间的房屋,不管是茅草房,瓦房,还是平顶房,中间都开一扇大门进入堂屋,接人待客。而王景才的这房屋,只有左右两间开有两扇门,中间没有大门。似乎在立起这房屋的时候,王景才压根就没有想到过在这深藏大山深处里的单家独户会有什么人来光顾。还是把应该作大门的地方封锁起来吧,一家人孤独地处于这山窝里,本来就封锁着世界,就不该亮堂出堂屋来。
左边的屋里,一个背着小孩的年轻妇女慢悠悠地用锅铲翻转着锅里的鸡肉,不时把目光穿过那扇低矮的侧门观视我们。从她的目光,我看到了我那遥远的山村里妇女的眼神,这是一种能说话的眼光,目光如炬,闪亮地跳跃着的话语从那目光中和我们进行着对话,言语是那么的温热。
我和这样的目光进行了对话,走近了她。她是王景才的儿媳,热爱滚山珠,也热爱这个一家人都在热爱滚山珠的家庭,爱上了这个家庭里把滚山珠舞得飞扬国内外的儿子。她的丈夫曾在今年春节期间到台湾参加第三届海峡两岸庙会演出,我在台湾和她那朴实的丈夫相伴十来天,基本了解了他深爱的那个人是一个可信可靠的青年。走进她的家里,发现里间摆放着的两张相对的床几乎占据了空间。我的目光很快就转移到了外间来,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外间,是这小两口小家的厨房,也是他们饲养禽畜的地方。两只狗盘地而卧,一群小鸡关在木笼里,还有画眉笼、野鸡笼杂然其间。大自然的光线通过那扇小门照顾着这一切,关了门,也就关住了光芒,关住了世界。
走出那左面的门,很自然地就走进了右边的那道门。门里是一个通间,依然有两张木床,只是与左边那间的摆放不同,与堂屋相对,一字排开。堂屋与床之间,有一个大油桶改造而成的大炉子,形似我们家乡前几年办酒席时才用来烧煤炒大锅菜的炉灶那样厚而重。这个大炉子这整个冬天一定都没有熄灭过,因为已经春暖花开,那炉火还在温热地吐露火苗。王景才的话语柔弱,可以感知他身体的虚弱很需要不灭的火来温暖,也温暖他这个四墙都在透风的房屋。
刚踏进屋子里,还没有来得及全面观注,床底下两只狗宏大的声音就吼叫了起来,迅而探出头,我本能地退出门外。那两只狗比王景才儿子家里的那两只还壮而大,在床底下四季守护着这个家,夜里陪伴着这家里的人安眠入睡。在夜阑人静时,这山窝里的夜色一定静得可怕,所以王景才把狗也关进了屋里,所以白天,狗也习惯地蹲守在那里。不象我们那七八十户人家的山寨,狗总关在屋外,夜里一有风吹草动,狗们就相互呼应叫号不停,共鸣着夜黑的警惕。
王景才整个的家里,充满着温爱,又充斥着警惕,在他看来,我们的造访,是与这个家不协调的一种处景。所以我们被安排在屋外对他进行采访,听他诉说人生的风雨历程。
滚山珠芦笙舞,苗语叫“子落夺”,集芦笙吹奏、舞蹈表演、杂技艺术为一体。以舞蹈的形式表述苗族先民大迁徙的艰辛历程,表达着苗族人民在生产生活中所观察到的鸟兽虫鱼的形态。1978年,王景才开始跟随舅父黄顺祥学跳滚山珠。1982年,他开始在各种民间节日中出色地表演芦笙舞,他发现,“滚山珠”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变异,都各有精彩之处。勤学好问的王景才很快学会了其他地方滚山珠的芦笙高桩舞、芦笙矮桩舞等,他把这些动作与自己所学完美融合起来。越是深入探究“滚山珠”,越是让王景才对这种舞蹈产生浓厚的感情,如痴如醉。可是他还是觉得这样一种舞蹈总缺少点什么?总感觉没有完美地表现。于是,他作了千里探寻,去了嵩山少林,在那里学习武艺,他构想着以武的精神契入滚山珠。
滚山珠承载着苗族深沉厚重的历史,深深地感染在黔西北高原上。一个对滚山珠有深厚情感的舞者说:“我每每拿起芦笙都会毫不犹豫,勇往直前,去复述和展现苗族人民那段苦难深重,颠簸流离的迁徙之诗。那些流淌在苗族古歌和苗族民间传说中的,关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披荆斩棘,不屈不挠的精神,栩栩如生,清泉流水般融入我的血液中,使我在每次登台的刹那间,都会感到热血沸腾。”王景才更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1987年,他大胆设想,第一次实现了2人站地、3人踩肩、1人登高的重叠杂技式芦笙舞。之后发展到8人、12人、16人等,舞蹈造型惊险而壮观。少林武术技艺揉进了民族舞蹈的灵魂,使舞蹈动作“懒蛇翻身”、“蛤蟆亮肚”、“猴子翻跟斗”、“鲤鱼跳跃”、“箐鸡展翅”、“狐狸耸腰”等,得到提炼和升华,来源于生活的舞蹈艺术再度提升高于生活。
40年摸爬滚打,一路走来,带着芦笙,带着欢笑和荣誉,从贵州没有公路通连的偏辟深山里,如苗族先民滚山辟路“滚”出“滚山珠”一样,王景才和“他的队伍”滚开大山,滚出了一条通向外界的芦笙文化艺术之路。在神州大地的舞台上翻滚、倒立,将心血和汗水都化为舞蹈的动力。在上世纪90年代,王景才的“滚山珠”就到北京、全国各地,甚至出国到挪威、荷兰、比利时、法国演出,深受国际友人的欢迎,得到高度赞赏。
可以说,没王景才,就会少了“滚山珠”的壮丽辉煌。2008年,王景才被文化部命名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这时的王景才已经让出了舞台,把精彩的舞台表演交给他的数百名传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女儿。他在家里以收徒、办学等方式培养滚山珠后继人才,毫不保留地传授技艺,努力使滚山珠达到完美的境界。
王景才一家独自坐落在这个山窝里,但是,每天学生们放学后,数十位中小学生就从不同的方向向他家奔来,在他家聚集练、学“滚山珠”。他不厌其烦地传教“滚山珠”,周末常常给学徒提供午餐、中餐、晚餐,困难时就煮洋芋给他们吃。还常常摸黑把学徒们送回家。王景才不计报酬,免费当教练,使滚山珠得到传承和保护。
我们踏足这单家独户时,就为滚山珠的传承保护开始忧心,为何选择这样一户远离村寨的人家来作为传承人?一片痴情,一种美丽,感染着一片天地,不仅是周边村寨的学生来向这偏僻独居的家庭学滚山珠,还有更远的人也前来这里拜师学艺。我们看到,一个当哥哥的用摩托车把妹妹从十公里外的学校接过来,下车就奔跑过去和一群小姑娘踢腿弯腰。
一个多年前在王景才家里学艺结束后,成功地在各地开展演出的安顺青年。这次回看师傅,恰逢我们遇上。他说,他们三兄妹曾经在师傅家里学习三年,不仅不交一分钱,还吃住师傅的。当这样的滚山珠表演艺人,王景才经历着生活艰辛和文化传承的严峻考验。他的二儿子感知父兄对民族文化坚守的艰难,毅然放弃自己酷爱的滚山珠舞台,去上海打工,把自己血汗付出的所得用来支撑这个家的生存发展。好在县里给了一份强大的精神支柱,在王景才房屋的左侧修了一个水泥砖砌成的平顶练功房,那些每天从四面八方赶来学滚山珠的学生们不再在他房前的泥地里或滚或翻了,水泥地毕竟净洁许多。
这位滚山珠传承人的一片痴情,感动着,牵动着人们。从那群为我们表演滚山珠的学生的表情和神态,我们看到了王景才的那份痴情已经传递给了她们。她们在师傅的房前下,那片苍翠的水杉遮挡寒风和列日曝晒的平地里,吹着芦笙,或激情和奏,或奔放飞舞,时而跃上她人的肩上,时而头抵地脚指天地翻滚。她们身上那五彩斑斓的苗族服饰的美丽,此时任凭舞者踩、滚,母亲精心刺绣的苗族记忆里的神圣的城池和田园江河,都用来支撑舞蹈的美丽,服务和服从芦笙的灵魂。
每年,王景才一家人喂养上百只鸡,都不舍得卖掉一只,总是留下来接待来采访的记者和来观望的宾客。他认为,有人光临他的山窝,是一种荣耀,是一种精神援助。“沿着希望的方向,带着激情的舞姿”,王景才无私地坚守着滚山珠的保护、传承,所以,他几乎一贫如洗,一家三代7口人,还住在不到80平方米的木柱、木墙、石盖的老房里。
才45岁的王景才,就已经显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