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卫武

元代拥有当时世界最强的军事、科技、经济与文化实力，但由于地域辽阔，各被征服地区的经济发展极不平衡，因此币制十分混乱。为了便利海内外商旅、丝绸之路货物贸易往来，急需建立一个统一的币制管理法规，以便于结算、支付、储存和兑换。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元世祖采纳了尚书左丞叶李奏议的“至元钞法”。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经尚书省奏准颁行《至元宝钞通行条画》，史称“叶李十四条画”，实施不兑换的单一法定纸币制度。也就是说，除了国内统一流通纸钞外，来中国贸易的外国商人，也必须将金银按一定比例兑换成纸钞才能在市场上买卖商品，从而最大范围推广纸币行用，使元代成为中国历史上纸币流通最为成功的一个朝代。著名经济学家胡寄窗认为，叶李制定的《至元宝钞通行条画》所体现的货币思想是“可以同西洋经济学说史上的某些概念相对比的观点，从而体现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在世界范围内的成就”。

叶李（1242—1292年），字太白，一字舜玉，号亦愚，寓居钱塘（今杭州），籍处州路浮云乡，一生跨越宋元两朝。叶李少有奇志，胸怀治国安邦之策。读书时，他和太学诸生联名上书《直言书》，劾宰相贾似道“变乱纪纲，毒害生灵”，被刺配福建漳州12年。南宋末期，曾向当朝提出币制改革建议，但未被采纳。到了元代，他受到忽必烈重用，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病逝，墓葬富阳，被追封为南阳郡公，谥文简。叶李一生勤政爱民，为官清廉，元世祖称其“廉介刚直”。著有《马史膏肓》《亦愚文集》《裘氏俱清堂记》《流觞记》等文集。

一、《至元宝钞通行条画》的颁布

我国的货币制度，从上古至元代，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从唐之飞钱、宋之交子、金之交钞，逐渐行用纸钞，标志着我国的货币制度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元太宗窝阔台灭金之后，继续沿用金朝旧制，以丝、银作为价值本位基础，开始印造纸币。元朝纸币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中统钞（1260—1286年）阶段、至元钞（1287—1350年）阶段和至正钞（1351—1360年）阶段。

忽必烈即位后，在中统元年（1260年）先后发行了两种纸币，一是中统交钞，钞以丝为本位，以两为单位，每二两当银一两。二是中统元宝交钞，简称中统宝钞或中统钞，钞以金银为本位，面额自十文至二贯（一千文为一贯）共九种，每一贯当交钞一两，两贯当白银一两。在以白银为唯一价值基准的同时，与铜钱也建立了关系，两者之间是一种表里关系，以纸钞为主，铜钱作为辅币流通，可满足民间小额交易的需求。

元朝战事频繁，导致政府财政支出困难。当朝统治者为了弥补国库的空虚，开始加大中统宝钞的发行数量，使得币值迅速贬值，市场流通受阻，为此，币制改革势在必行，叶李顺势提倡整治钞法。至元二十四年，朝廷采纳叶李的改革建议，颁布《至元宝钞通行条画》，同时发行至元宝钞，简称至元钞，以丝、银为本位，面额自五文至二贯共十一种，可与中统钞并行通用，但两者之间要按一定的比值兑换，每一贯至元钞当中统钞五贯。元朝以纸钞作为主币使用，其中中统钞和至元钞一直行用不废，这二者成为最主要的流通货币。

《新元史·食货志七》录《至元宝钞通行条画》，内容有十四条。条例主要确定了至元宝钞与中统宝钞的换算比值为“至元宝钞一贯，当中统宝钞五贯”。官库买卖金银的平准钞法“每花银一两入库官价至元宝钞二贯，出库二贯五分”。民间昏钞置换至元宝钞的折算率为“以一折五，其工墨依旧例，每买三分”。对于缴纳包银税的民户愿纳中统宝钞者“依旧听四贯，愿纳至元钞，折收八百文”。缴纳盐课税“每引卖官价钞三十贯，今后卖引，许用至元宝钞二贯，愿纳至元宝钞四贯者听”。缴纳茶酒醋等税的“收至元宝钞，以一当五，愿纳中统宝钞者听”。还规定了阻抑钞法者和高抬物价者的罪责，特别是强调“提调官吏不得赴平准库收买银及多将昏钞倒换，违者罪之”等内容。

对于私相买卖金银者，早在至元十九年（1282年）的中书省奏准治钞法中就有规定：“私自买卖者，金银断没，一半给告捉人充偿，十两以下决杖有差。”

《至元宝钞通行条画》将纸币的发行、流通、使用和兑换纳入了国家法制管理的轨道，为宋元之后以纸币为代表的货币经济逐步代替以谷帛为代表的实物经济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可以说，《至元宝钞通行条画》是世界上第一部中央银行法，英国直到1844年才颁布了《英格兰银行条例》，在中央银行的立法方面，中国领先西方500多年。

二、《至元宝钞通行条画》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叶李主导设计并拟定的《至元宝钞通行条画》，是中国也是当时世界上最早、最完备的币制条例。由于该条例内容筹划周详，《新元史·食货志七》记载了当时对该条画地位的评价：“终元之世，中统、至元宝钞兼用，其条画迄不能废云。”该条画的条文内容一直保留效用，不能随意废除。可见，纸钞制度到元代已发展到相当完备的程度了。

元代发行的纸币曾北穷朔漠，西贯中亚，皆通行无阻，成为国际通用货币，信誉极佳。有些欧洲人来到东方，都以惊异的眼光看待这一事实，正如马可·波罗所说：“大汗国中商人所至之处，用此纸币以给赏用，以购商物，以取其货物之售价，竟与纯金无别。”甚至把元朝政府推广纸币行用比作中国皇帝的“点金术”。

元朝纸币的成功发行，既实现了行用纸币的“便”，避免了使用铜钱支付大宗商品交易时的不堪其重，又促进了战乱后的农业、手工业、贸易业的进一步发展。纸币在广袤的国土上通行无阻，商品经济活跃，都市繁荣，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受元代纸币的影响，13世纪的波斯乞合都时代，度支官摩扎法提出建议说：“我有一策可救此弊，此策即在采用中国钞法，凡交易皆用钞，则将使现金充盈于国库矣。”（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其纸币的样式则完全仿照中国纸币的款式。除此之外，印度、高丽和日本等国也纷纷仿制元代的纸币，促进了世界货币的变革。

元朝推广行用纸钞，出现了经济的繁荣，中外交流通道也得到进一步拓展，使元大都成为世界上著名的中心城市。马可·波罗这样评价当时的元大都城繁荣盛景：“外国巨价异物及百物之输入此城者，世界诸城无能与比。” 

根据马可·波罗当年的游记内容记载，当朝政府每年都会下派专职官员到各地推广宣传纸钞的行用，主要是针对个人藏匿的金银珠宝，劝其速到官府按从优的价值比例兑换纸钞，如今后需用金银珠宝，也可以用纸钞到官府指定的地点购买，价格仍旧从优。这样，官方推广，加上措施有效，极大地维护了纸币的信用并取得了成功，促使百姓开始自觉兑换和行用纸币，最后人数多到不可思议。马可·波罗盛赞元朝政府通过发行纸币“获得了超过全世界一切宝藏的财货”，“可以确凿断言，大汗对财富的支配权，比任何君主都来得广泛”。

自元世祖忽必烈继位到元朝灭亡，元朝除了铸造过少量的铜钱银锭外，一直以纸钞为主，在全国范围内通行使用，各个朝代均未能超越元钞的发行数量和流通范围，在中国古代货币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三、以“信”为本，无“信”则不立

英国学者菲利克斯·马汀认为：“货币的本质是一种信用体系，而这种信用体系由国家信用支撑是货币发展的成熟阶段。”元朝不兑换的纯纸币流通是建立在国家信用基础之上，虽然带有强制的色彩，但在发行的初期有足够的准备金作为保证，加上《至元宝钞通行条画》的保障，在实行的过程中也确实起到了便捷顺畅的成效。

在元朝纸币流通的三个时期中，早中期的中统钞币值比较稳定，流通时间最长的是至元钞，前后超过了63年。

元朝纸币制度的实施，为统治者加重对人民的剥削创造了便利条件，超量发行纸币导致通货膨胀，纸钞信用从而受到严重削弱。在元朝正式建立后半个多世纪的过程中，由于不断对外扩张领土、对内镇压民众反抗，战事从未间断。加之统治者的贪婪无度与恣意浪费，如对王公勋臣的赏赐、佛事的靡费支销等等，导致府库内帑缺口不断扩大，又通过滥发纸币来弥补缺口，还把各地平准库的金银财宝运抵大都用于支销，这样，当朝所发行的纸钞就成了虚钞，发行量愈多，币值愈贬，百姓生活越发艰难。

由于中统钞后期超量发行，政府根本无法兑换白银，为了维持纸币信用，只能采取禁用铜钱的办法，但还是无法解决币值的暴跌。为了挽救币值，至元二十四年，元世祖发行至元宝钞，以一换五收回中统钞。从至元初到至元二十四年的24年间，物价上涨数十倍，百姓怨声载道。发行至元钞后，并未废止中统钞，而是使二者相权而行，规定至元钞一贯等于中统钞五贯，子母相权，间接承认中统钞贬值剩1/5，百姓的资产无形间大幅缩水，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矛盾。

至正十一年（1351年），元顺帝为了进一步敛财，开始发行新的至正钞，这种新钞一贯相当于铜钱1000枚，是以前至元钞的两倍，成为元朝发行数量最多、贬值最严重的纸钞。更为严重的是，元顺帝彻底变革通行钞法，废除了以丝、银为本位的条例内容，从制度层面上为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解除了障碍。过去的交钞以丝、银为本位，而至正交钞失去了纸钞的本位核心，以纸为本，以铜钱为辅，出现了本末倒置现象。以发行“至正通宝”铜钱来配合纸钞的滥发，从而掩盖纸钞的虚值，其目的是以虚代实，结果是“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京师料钞十锭，易斗粟不可得”（《元史·食货志五》）。至正钞失去了购买力，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危机，最后沦为废纸。纸钞失去信用，也就失去了民心。

元代货币虽然主要是纸钞，但币制走向银本位的趋势仍然存在。至元三年（1266年），元朝政府为适应国际贸易和流通市场的需求，始铸银铤，铭作“元宝”。金、银的民间交易虽曾被禁止，但实际上还是作为货币出现。铜钱虽曾长期严格禁用，并曾受到官府大规模搜刮，但民间小额交易仍旧沿用，并未完全禁绝，只是处于辅币地位而已。随着纸币的不断贬值，百姓私下继续行用铜钱，于是铜钱事实上又恢复了其合法地位。

至元元宝  中国财税博物馆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元末，由于奸佞当权，官法滥，刑法重，开河、变钞成祸根，导致黎民怨而起来反抗。元朝不到百年，便由于当朝政府对货币制度的滥用，民财被掠夺一空，国家的公信力彻底丧失，曾经辉煌一时的元朝，成为世界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滥发纸币导致金融危机而灭亡的国家。布衣出身的朱元璋在国士刘基的辅佐下初定天下，建立明王朝，从此，历史又步入了一个新的轮回。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