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海德文
现在的年轻女性们,一听“军阀姨太太”,大凡觉得旗袍上身的姨太太造型,是时尚、富有、漂亮的代名词。殊不知真实的历史上,军阀姨太太并不好当,还有不少红颜薄命。
2014年,在较新出版的《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四川大学卷》(福建教育出版社)一书中,历史的尘埃再次被掀开。该书中收录了1944年华西协合大学(四川大学前身)文学院社会学系毕业生蔡文娜的一篇毕业论文《一个过渡时代的家庭》。该论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中国家族主义与妇女地位;第二部分便以四川军阀杨森家庭为例做了个案分析;第三部分是结语,其中结语尾部文本今已残缺。该文原出处为《华西协合大学校刊》1944年复刊01卷16期。一篇女大学生的论文在今天不足为奇,可论文出自民国女性那就不同凡响了。该论文作者蔡文娜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如此熟悉军阀杨森的家庭内部诸事?
青年时期的杨森
寻其端倪不难发现:这位蔡文娜其实并非普通的毕业生,系军阀杨森的九姨太。只是蔡文娜写尽了杨森其他姨太太的命运,却未料想到自己的命运也被自己提前写下了。
一
1917,蔡文娜生于川南泸县,自小出落得婀娜多姿。其外祖父为清朝举人,母能识字,父亦参加科举但早殁,有寡母及兄姐各一,外有祖母及叔伯都住在乡间,没有来往。蔡文娜父亲死后,兄长经商亏损又得病去世,母女三人生活拮据。所幸其姐已从当地县立女师毕业,充任小学教员来维持全家生活。蔡文娜读小学的教育费用,也全由其姐供给,生活实在难以为继时,只好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全家搬到重庆,依靠姨夫姨母接济生活。
蔡文娜的姨夫,因与当地军政士绅往来,又因无子女,家庭条件还算优渥。姨夫也格外疼蔡文娜,时常叮嘱内人为蔡文娜寻个好夫婿。姨夫、姨母左右物色,上下经营,挑来挑去,就看上了当地军阀杨森的万贯家财和庞大势力。也正是在姨母的牵线下,蔡文娜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冬天和杨森成亲,成了九姨太,此时的蔡文娜不过十五岁半。蔡文娜结婚不久后,其生母去世,从此断了和姨夫姨母家的往来,只有亲姐姐偶尔来杨森家探望她。各房姨太太明争暗斗,蔡文娜生活得如履薄冰、落寞失意。
杨森一生戎马倥偬,参加过护国战争和抗日战争中的淞沪会战、长沙会战,追随蒋介石参加过国共内战。虽割据一方、权势滔天,战场上也算个人物,但骨子里仍是个传统的旧军阀。乖张、暴戾,又喜欢附庸风雅,自己不得要领,只能花重金培养妻妾、孩子的文化素养,从他不停地送小老婆上大学,就可见一斑。史家对其评价多半“毁誉参半”,其中“毁”的便是其生活作风实属不堪,生活奢靡,枪杀妻妾,通过倒卖烟土,投资金融、地产而大肆敛财。在家里,杨森是个十足的大老粗,管理妻妾采用的是他最熟悉的军事化的办法,经常用马鞭打老婆,称之为“满堂红”,严重的被打得皮开肉绽。
杨森不只对妻妾心狠手辣,对待政治敌对的血亲也不心慈手软。杨森的长子杨汉兴,在天津读书时为纪念五四运动上街散发传单被捕,杨森托旧部保出,并送其到德国学习军械制造。几年后杨汉兴经由苏联归国,专门找到父亲劝他不要与人民为敌,父子二人曾展开激烈的争论,杨森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走升官发财这条路,可杨汉兴坚持真理,不为所动。杨森杀心大起,险些“虎毒食子”。为讨好蒋介石保住自己的地位,杨森竟登报声明与杨汉兴脱离父子关系。无独有偶,中共党员杨汉秀烈士是杨森二弟的女儿,参加革命,在四川做地下工作,遭国民党逮捕囚禁。杨森保杨汉秀出来要她“改过自新”,她义正词严地说自己走的是光明大道,宁愿与中共地下党同志死在一起,也不愿进杨家的大门,并大骂杨森与人民为敌不会有好下场。杨森听完大发雷霆,吩咐属下秘密杀害了亲侄女杨汉秀。
杨汉秀(1912—1949年)
二
在杨森“十二钗”的妻妾中,有病死的,有乘船溺死的,有被枪杀的,有精神病发作疯了的,还有容颜憔悴被杨森退守台湾时抛弃的。这么多妻妾,共为杨森生育的子女多达40多人,被较为正式统计的就有43人。蔡文娜的论文,为清晰说明杨森家族成员的复杂结构,将杨森的众多妻妾,包括蔡文娜自己,用英文字母编号,分别以略传说明:
杨森的正妻大太太张氏,论文中编号为A,与杨森为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暴病身亡。这在蔡文娜看来是最为循乎社会礼法的婚姻。杨森第二任老婆谭正德,编号为B,为填房太太,后遭冷落独守广安偌大老宅,92岁高龄辞世。三姨太刘芳谷是云南禄丰人,编号为C,抗战时期患肺病而亡。
四姨太陈顺容,广安人,编号为D。论文描述四姨太是姨太太中最不受宠的一个,杨森对其非打即骂,长期遭受虐待以致精神失常,新中国成立后病死于重庆。
五姨太田衡秋,出身大有来头,阆中人,编号为E(由于其家族后人大都没见过大太太,甚至不知大太太存在过,故田衡秋排行顺序常被后辈误认为四姨太),其娘家产业生产经营酱油、保宁醋,其在杨森所有妻妾中地位最高,掌管财政大权。蔡文娜在论文中将其描述为家族里有生意手段、最能斗争的女人。但即便是有这番能耐的女子,当初也是被杨森骑马尾随她至田家,软硬兼施强娶的。1949年,田衡秋带着杨森多年敛来的巨额财产先一步逃往台湾,足见杨森对她的信任。可未过多久,田衡秋脑溢血半身瘫痪后,遭杨森冷落。
六姨太萧邦琼,泸县人,编号为F。杨森驻泸州时,萧父带女儿赴宴,敬酒时杨森两眼放光,如长辈一样摸着萧邦琼的头赞道:“几年不见小姑娘长这么大,模样周正的很呢!”随后,一位善于逢迎的下属瞥见这一幕,就鼓动同僚萧父将女儿嫁与杨森,萧父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1931年,萧邦琼在从泸州乘船赶往重庆途中,船覆溺水而亡。
七姨太曾桂枝,编号为G,死于杨森枪口之下。据蔡文娜论文所述:其为贵州人,名叫曾桂枝,父是酒徒,又好赌,穷而无告。流落在泸县一带,父将其卖与杨森三姨太刘芳谷做使女,父母此后不知下落。其后又被刘芳谷送与朋友抚养,长大后聪颖过人,举止大方而貌美,又无婢女习气。因之又被收回杨府。曾桂枝在杨府生活到14岁时,被杨森收为第七房姨太太。七姨太和杨森生活志趣基本相投,还善于交际应酬,曾深得杨森宠爱,为杨森生下两个女儿后,杨森送其到北平、天津上学,可就在南开大学读书期间,被杨森派去监视的人告知说七姨太和男同学过从甚密,不太规矩。杨森听闻大为恼火,就设下计说:“我也不怪你。你写信把你那个男同学约到这来,我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当教育局局长),但你此后需要和他断绝往来。”七姨太居然天真地相信了,等那男同学一到渠县,杨森就派人在城外把他杀了。第二天晚上杨森在河边亲手打了七姨太三枪,并命人用石头绑在她身上丢到了河里。
八姨太汪德芳,成都人,编号为H,是杨森“十二钗”中最大胆地与杨森决裂的一个。汪父原是杨森手下的文弱书生,担任军部秘书,女儿被杨森看中后,被无耻小人强行说合,被迫嫁与杨森。婚后,杨森准予她继续求学,先后在上海、成都等地上学,学成归来在杨森创办的私人中学任校长,后来成为社会名流,当选过国民党“国大代表”,同杨森关系形同冰炭后断绝往来,连所生小孩也改姓汪。
九姨太蔡文娜,为自己编号I,其欲仿八姨太和杨森决裂,但方式激烈,遗憾未能成功。蔡文娜是写完此论文后第二年初死的,杨森在其后又续娶了三位姨太太。
十姨太郑文如,患肺病容颜大改,被杨森弃之如履。新中国成立后,另嫁重庆一普通工人。
十一任姨太太胡洁玉,为杨森祖屋管家的小女儿。胡父为杨森打点广安祖宅几十年,小时候还背过杨森去上学,应该说交情不浅。胡洁玉14岁时,被杨森看上强娶进门。胡洁玉也是“十二钗”中继田衡秋之后,唯一被带去台湾的妾,后育有一女,母女均定居美国。
十二任姨太太张灵凤,也是最后一任妾,台湾新竹人,为杨森退居台湾90高龄时,以“招募秘书”为幌子,将17岁的她弄进府中,完成的最后一次婚姻。
蔡文娜论文指出,“一夫多妻制”处于过渡时期,必定要结束,可以说是民国社会调查的“不凡”之作,深得校方赞赏。如果她没出意外,前途本一片大好。因为当季毕业生去向和教职员工名录上,蔡文娜的名字已赫然在列,其被标明留校并任社会学系助教。
蔡文娜
可偏偏造化弄人,事与愿违,蔡文娜终归是凶多吉少。按说,有七姨太曾桂枝被枪杀的前车之鉴,蔡文娜不该犯糊涂。在当时的女大学生蔡文娜看来,杨森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世道逐渐文明,加之八姨太和杨森关系形同冰炭也未遭不测,杨森应该不会老调重弹、故技重施。正是这样的盲目自信和传统的婚姻观,使得蔡文娜踏上了悲剧之路。
三
1939年,已是四个孩子(后仅剩两子)母亲的蔡文娜,在成都投考华西协合大学(也称华西联合大学)社会学系被录取。杨森当然支持自己的妻妾上大学,毕竟是自己脸上有光的事儿,他还专门为蔡文娜在学校附近安排了别墅,早晚都有黄包车接送,蔡文娜一边带孩子一边上大学。这所大学原为英、美、加拿大等国五个教会组织创办,所以有一部分老师和学生是外国人,蔡文娜同这些老外往来,学习外国礼仪,还一起打网球、听西洋音乐,只是碍于杨森淫威不敢去舞会跳舞。因为杨森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摆阔说:“只能自己同别人的妻子女儿跳舞,自己的老婆女儿是万万不能同别人跳舞的。”蔡文娜因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大学四年级时,蔡文娜同经常在一起打网球的牙医学院男同学吕明德关系很要好,这人长得英俊,谈吐之间片语也能窥其修养,一来二去,二人有了感情。快毕业时,二人私下商量好一起去国外深造,重新生活。吕明德自从知晓蔡文娜是杨森九姨太后,整日提心吊胆,急切希望和蔡文娜早日离开中国。但生性执拗的蔡文娜说什么也要光明正大地和杨森离婚后再走,半点不想背上私奔的名声。即便不为自己,她和杨森生育的两个儿子,总归还要光明正大地做人。
1945年放寒假时,蔡文娜回到重庆市中二路住所“渝舍”(今少年宫内),杨森发现蔡文娜手上的大钻戒没了,就向她追问。蔡文娜认为事已至此,无法躲闪,干脆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说,并请求杨森和她离婚。杨森听完表面上很镇定,佯装淡定说考虑考虑,容后再议,并把蔡文娜哄回家。第二天夜里,蔡文娜正要上床休息,二十军军长夏炯突然闯入房间,蔡文娜见状还大喊了一声:“夏炯,你要做啥子?”“不好意思,九姨太,司令让我送您上路。”说完啪啪几声枪响,蔡文娜满身是血,被子弹穿孔。蔡文娜死后,杨森还叫其他小老婆都去看,目的是杀一儆百,警示其他妻妾,这就是背叛他杨森的代价。
之后,杨森派人搜出了不少蔡文娜和吕明德之间的信件,上面写的都是英文,杨森就叫人翻译给他听,听完又立刻派人去杀吕明德,而听闻风声的吕明德早已逃往了印度。四年后,蔡文娜的房间,被重新布置成了婚房,杨森在这间婚房里迎娶了第十一位姨太太胡洁玉。多年后,回忆这些往事的杨森四女儿杨小捷(其母系田衡秋)在《我的家庭内幕》中,将父亲的这一切兽性行为概括为四个字:“恬不知耻。”
晚年杨森在台湾与女眷合影
据社会学研究,“把自己作为方法”是一种把自己对象化、将荣辱置身事外、自我暴露的新学术研究方式。不承想,这早在军阀太太蔡文娜的论文中就已被初步使用,正是“自我”这一工具,让研究能够撞击出超越自我的问题。蔡文娜的毕业论文无疑具有一定的学术研究价值,在书写家族、自我命运的同时,也成了民国时期珍贵的社会史料。
回望历史,蔡文娜作为军阀太太,她对婚姻的抗争是旧时代许多女性凄惨命运的社会缩影。这些虽然已成为过去,但蓦然回首时,历史似在风中不远的灯火阑珊处说:勿忘今日之福兮,倚自昔日前人祸。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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