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姚五坑

1966年2月，为了让地方政府更好地服务于国有大型工矿企业在贵州的发展，国务院下文，在贵州设置了4个县级工业特区。其中三个特区属于三线建设区域，只有以汞矿开采、冶炼为“中国汞都”的万山特区是有着数千年工业史的老工矿区。接到指令后，万山特区率先成立，这就是万山号称“新中国最早的特区”的来由。

万山特区，地处黔湘交界的武陵山区，这一地区在脱贫攻坚前，一直是“集中连片特困地区”。而万山，因为稀有、贵重金属朱砂水银的存在，从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一直是方圆百里人们眼中的“小香港”。到20世纪末万山矿源枯竭，一度成为国家级贫困县（区）。那么，当年的“小香港”今何在？其命运如何？笔者作为新中国成立后万山的“矿二代”，现以“亲历、亲见、亲闻”文本方式，回顾这段历史。

大山中的“小香港”

当年万山被称“小香港”，以我现在的认知看来：一则“家里有矿”，朱砂水银本来就是稀有、贵重金属，是国家重要的财税来源地，也曾为偿还苏联外债作出巨大贡献；二是从晚清英法帝国主义在万山掠夺汞矿，至20世纪50年代苏联派来专家进驻，万山曾两度、前后长达十几年有欧洲人在此生产生活，最多时达二三十人，他们把红酒、咖啡、拥抱礼、玫瑰花、交谊舞等带到了万山；三是新中国成立后“贵州汞矿”的人员，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各个阶层，是各种信息、文化、科技的汇聚融合地；四是当年计划经济时代下，工矿企业员工工资要普遍高于地方政府和其他服务行业。

1949年末人民政府接管矿山前，封建王朝派来矿山的流官、英法水银公司的洋人、民国政府的高管等，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居住的地方和“洋行”，灯火通明，肉林酒池，歌舞升平。矿工们的民谣却是：“住洞要交洞租钱，稻草铺地晚上眠；油盐要等关饷天，做梦都怕挨皮鞭；活人成了鬼模样，烟子病来把身缠。”（《万山特区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6月版）

人民政府接管矿山后，即着手矿区的生产生活设施建设，“小香港”的繁荣由此肇始。

1951年，矿里在土坪修了第一批干打垒房屋，1953年又在三角岩购土地，修了工人村一大批房屋，广大矿工纷纷搬离矿洞、茅棚。

与此同时，国家投入23万斤大米修通了玉铜公路田坪至万山地磅房16.5公里，并购进2辆大货车，结束了千百年来矿上生产、生活物资人背肩挑的历史。到20世纪70年代上半叶，“贵州汞矿”就拥有专门连接湘黔铁路玉屏段的铁路专线及汽车120辆，在玉屏县大龙镇设立运输科和转运站。

1952年，矿里购进2台26千瓦的煤气发电机，于12月28日开始自行发电。1956年底全矿实现电灯化，井下消灭了桐油灯，“烟子病”不再发生。

1951年5月1日矿山卫生所正式成立，矿工的健康从此有了保障。至20世纪70年代后期，矿医院有房屋4606平方米，显微镜4台，X光机2台，还设有理疗设施。到80年代，矿医院西医中医齐备，有药剂、检验、理疗、手术室、麻醉、心电图、中医药等19个科室。不仅承担全矿职工及家属和万山特区百姓的医疗及预防工作，而且还接受万山特区以外方圆百里无法医治而送来的疑难杂症病人（以上事件和数据出自李杰编著《贵州汞矿史料》，云南人民出版社）。

到20世纪60—90年代，“贵州汞矿”旗下的人们，无论是生产还是生活设施，以及生活方式，在当时祖国的大西南，堪称一个高地。以看电视为例，我第一次对电视机的深刻印象，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时，跟着哥哥姐姐们晚上涌向汞矿矿部去看电视转播北京新闻的情景。由于信号不好，荧屏雪花太大，我们一行从汞矿矿部转到冶金地质一队队部，最后到了特区医院的坝子里，转了一圈画质都差不多，只记得，无数的老革命围着主席遗体哭泣和念不完的参加悼念的人的名字。

1980年左右，万山朱砂水银产业放开了私人涉足。1981年秋，一位全家从事淘朱砂、捡朱砂的农村同学邀请我们几位顺道去他家玩，他在前面开门，顺手一拉门右侧的拉线开关，突然咣的一声响起来，吓得我们几位一跳。接下来，巨大的音乐声把我们笼罩起来，那是我听到的空前清晰和复杂而立体的音乐，那声音是从正对门柜子上的一个长方形设备里发出的。同学说，这叫四喇叭收录机，要400多元。400多元是我父亲那时一年的工资。记得那些歌星叫朱逢博、朱明瑛、邓丽君等。就着音乐，便有在外面大城市生活过回到万山的哥们，教我们跳起了“摇摆舞”，这就是后来的“迪高”。与此同时，万山的街头巷尾，可见到穿大喇叭裤、蹬高跟鞋、戴墨镜、披着长发、肩扛四喇叭录音机的青年，一群群、一队队穿城而过。

也是这一时期，在万山镇今移动公司营业部一带，有色地质一队劳动服务公司的待业青年们，集体所有制开起了一家冰棒雪糕产销一条龙的体验店，几张新式长条桌配上新式椅子，很是时髦。记得2毛钱一个的乒乓球大小五颜六色的雪糕，味道鲜美至极。21世纪后的一天，我在省城贵阳第一次吃到哈根达斯的时候，脱口而出：20世纪80年代我就吃过！弄得一块去的朋友们惊讶得眼镜差点掉落。

此后不久，在万山解放街的特区工会门口开始有了旱冰场，于是滑旱冰一度成了极其时髦的青少年运动。我的好几个同学就是当时万山非常有名的滑旱冰高手。再后来，我的班主任老师开始在学校教同学们跳一种男女同学面对面、手牵手叫“北京十六步”青年交谊舞。

大约1985年，万山的“贵州汞矿文化中心”落成，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两台大型立式手柄操作的电子游戏机，记得一台机4个手柄，两人同时玩。1992年，在省城贵阳工作的我接到朋友邀请一起玩小型台式电子游戏《魂斗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多年前我就在万山玩过，只是没这么小巧。当即被朋友白了一眼。

改革开放后，朱砂水银产业可以民营后，方圆百十里以万山为中心的市场经济也空前活跃起来。尤其周末，汞矿电影院、有色一勘队电影院、万山特区电影院，3家影院每天分别从早上9点开始共用一套电影拷贝，上一家与下一家影院之间播出时间相隔15分钟，播放同一部电影，一直要忙到晚上12点。一辆专门快递拷贝的摩托车在3家影院之间飞速穿梭，摩肩接踵的人们一旦听到摩托车声音，就知道是赶急送拷贝的，纷纷泄开一条路来。万山解放街从糖烟酒公司宿舍下面开始，街道两边是私人经营的各色服装摊位，从广州来的、私人家庭加工的各色流行时尚服饰、鞋帽，一溜晾挂摆设开去，一直到地磅房，延绵几公里。这些摊位的后面才是各种大小不一、功能各异的国营公司，如百货公司、新华书店、国营照相馆、五金公司、糖烟酒公司、土产公司、蔬菜公司、食品公司等。而五金公司尤为忙碌，手里握着大把钞票，排队盯着电视机、收录机、摩托车的人个个底气十足。

“小香港”的破产

万山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历史上的粗放型开采和英法侵略者不计后果的掠夺，万山及附近的汞矿资源枯竭问题开始显现，并越发严重。到2001年，曾经辉煌的“贵州汞矿”不得不政策性关闭。从矿石原料式微，到正式关闭破产的十年里，“贵州汞矿”作出了若干踔厉奋发、背水一战的努力，由于恰逢经济体制改革、国有企业转机建制，国家再无大包大揽的计划调控，“贵州汞矿”这匹为国家贡献了千百年的“老马”无力回春。矿山儿女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方圆百十公里世代依托汞矿经济业态的农民，除了种地，也失去了经济“活水”。

在万山特区的“贵州汞矿”，从1949年11月16日解放军接管到2001年10月18日依法破产。在党的领导下，贵州汞矿的历届领导、科技人员和广大职工，自力更生，科技创新，不仅创下了为国偿还巨额外债的“爱国汞”精神，还为贵州及贵州以外的大中型国企奉上了万余名工业人才。20世纪90年代初期，时任贵州省省长的陈士能说：贵州汞矿是贵州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是国家大中型企业人才的一个摇篮（《万山特区志》），为国家献上了全国汞矿行业的全部标准，为国家贡献了国际免检产品——红菱牌朱砂、银河牌水银，以及500多项国家和行业技术发明和革新。

中央领导关怀下华丽转身

2001年10月18日，在贵州汞矿大礼堂，省市领导及法院等相关部门向矿里中层以上干部宣布，贵州汞矿因资不抵债，依法破产……

但是万山人并未就此沉沦，在党的领导下，当地政府一方面积极化解各种社会矛盾，稳定社会秩序；一方面奋力拼搏，带领全区走出困境。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千方百计谋发展。

2008年，贵州遭受一场百年难遇的雪凝，万山是贵州雪凝最严重的灾区之一。1月31日，时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习近平同志亲临万山指导抗击雪凝灾害，慰问干部群众、鼓励干部群众振作起来，走出雪灾和资源枯竭的困境。

2009年3月，国务院公布了第二批资源枯竭城市名单，万山赫然在目。国家对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资金扶持，使贵州汞矿破产后万山特区的民生得到了空前改善，基本公共服务得到了保障。

2009年10月28日，以原贵州汞矿生产生活核心区为“万山国家矿山公园”的景区正式揭碑开园。

2011年国家将原来的万山特区改为铜仁市政治、经济、文化的副中心——万山区。趁着这一机遇，万山提出了“产业原地转型，城市异地转型”发展方针，并在这条道路上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2013年5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对万山转型发展充分肯定并作了重要批示：“铜仁市万山区2008年遭受特大凝冻灾害，这些年来在中央和省的支持下，万山干部群众奋力拼搏，实现了脱困目标，我感到十分欣慰。希望再接再厉，加大工作力度，用好国家扶持政策，加快推动转型可持续发展，不断提高经济社会发展和群众收入水平，为实现全国同步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做出积极贡献。”

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给万山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发展机遇，万山人民掀起了转型发展、奔向全面小康的高潮。

国家矿山公园不少，最先承包经营万山国家矿山公园的商家，因为朱砂与巫傩佛道有些关系，就此将公园定位为巫傩佛道为中心的古代农耕古镇。2015年，我回万山，远远就见高高耸立的佛家、道家标志人物的塑像，气不打一处来。回到贵阳很长一段时间，如骨梗喉。一天，在贵阳文友的聚会上，我偶遇一位20世纪50年代末在“贵州汞矿”出生，在“贵州汞矿”成长、工作，后来因矿山倒闭全家被迫调离的作家杨建国。那时他正从女儿生活的德国旅居回来，我向他讲述了万山国家矿山公园见到的情况，谁知他比我更激动，双方高度契合。第二天，他就发给我一个结合他在德国鲁尔工业遗址看到的情况，提出万山国家矿山公园该怎么办的草案。我读完之后，感觉一些设想不太适合国内情况，必须修改。再则理由上，还无法立足，还不足以说服地方领导接受。于是，我对杨建国的文案进行了大胆修改。开篇就提出：农耕文明的古镇，时下的中国万万千，到处都在仿造，万山国家矿山公园要走这条路只有死路一条。文中，就万山国家矿山公园的定位，我是这样说的：总书记说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城乡二元化时代，国企、工矿的子弟占据着绝大多数非农业户口基数，他们的乡愁不是鸟叫蛙鸣，不是春种一片绿、秋收满地金，而是机器轰鸣、高音喇叭红歌嘹亮、公共食堂、8小时三班倒，他们的乡愁应该在万山国家矿山公园这样的地方，这才是“贵州汞矿”的生命张力。且这里是计划经济时代一大批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接见过的劳模和他们工友的生产生活家园，是一心为国、无私奉献的精神高地。是新中国历届领导非常重视的千年古矿，是习近平总书记牵挂的地方。所以，建议推倒巫傩佛道巨型塑像，把当年劳模们的像树立起来，恢复当年的对联、标语、跃进门（大门、牌坊）及所有原来矿工们生产生活的场景。将万山国家矿山公园定位为集红色教育、旅游观光、避暑度假、研学培训、运动康养为一体的计划经济时代工矿文化特色怀旧休闲小镇。

我把这一企划简案，通过微信发给了当时区里的一位领导，没想到他拍案叫绝。区里迅速指定专人按我和杨建国的设想，对万山国家矿山公园进行改造施工。

记得负责施工的同志在施工过程中，往往一天打我数次电话，几乎每个细节我都对小时候的情景进行回忆，有些地方的标语、对联，实在记不起来，就按那个时代的语境现编。

现在的“万山国家矿山公园”已经改叫朱砂古镇了。

差点忘说了，没了“贵州汞矿”的万山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贵阳至铜仁的高铁直接在当年的矿区附近设了一个站，叫朱砂古镇站。除了火爆的旅游，万山的新型农业、汽车业也很棒。几千年积淀的朱砂水银工业文化，依然在传承：一是以朱砂开发的饰品、摆件业态一路高涨；二是万山仍然是全国水银回收、加工的集散地，汞工业已经转型成了高端汞化工产业。当年管全矿技术的徐泽隶副矿长，是全国少有的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汞化工专家，80多岁了，仍然在为汞回收作贡献。

今天，有着3000年采矿冶炼历史、储量和产品质量享誉中外的“贵州汞矿”，已经蝶变成集红色教育、旅游观光、避暑度假、研学培训、运动康养为一体的，拥有4大核心景区、1800多个床位的AAAA级景区，全国唯一的计划经济时代矿山工业风怀旧文旅小镇——朱砂古镇。铜仁市万山区也因为拥有国家“资源枯竭型城市绿色转型”的成功经验，被列入《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改革举措和经验做法推广清单》。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