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岁月中的浙大教授祝文白
□曹裕强
黔北高原的山川褶皱之间,江南文脉的涓涓细流之中,神州大地的烽火连天之际,有一个身影,步履稳健。他,便是本文的主人公——祝文白先生,一位从浸润书香的古城——浙江衢州走来的文儒。
文白先生,字廉先,生于清光绪十年(1884),自幼沐浴家学清辉,天资颖异。弱冠之年,负笈浙西杏坛明珠——衢郡中学堂。及至浙江高等学堂(浙江大学前身)卒业,已是才名初显。
令人惊叹的是,先生年仅二十六岁,便已执掌浙江省立第八中学之牛耳,其后辗转三中、九中,桃李渐成蹊径。无论是在浙江省教育协会秘书长的任上,还是在教育厅长张阆声的幕中,甚至在杭州高级中学的讲坛旁,都能见到他清癯而笃定的身影。
彼时,他与法学家、杭州最早的知名律师阮性存(荀伯)和桂铸西(未辛)诸君的文字往还,亦是文人间清雅的注脚。
1927年,燕京大学凭借在教育领域的深厚底蕴和校长吴雷川的慧眼识才,延聘先生北上,担任教授,使其成为燕园中的一员。九年后,乡音召唤,先生又被著名地理气象学家、教育家、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一纸聘书,邀其南归,执掌浙江大学中文系。自此,他的生命与“求是”精神更紧密地交融。
然而,时代的罡风骤起,日寇的铁蹄踏碎山河。浙江大学被迫踏上悲壮的西迁之路。先生亦追随学校辗转,“周历西南五省三年之久”,最终于贵州遵义、湄潭觅得一方暂时的书桌。此地虽稍安,然国难深重,物资亦匮乏,“大学教授时有三餐不继之虞”。然先生何许人也?岂为饥寒移其志!他“高怀远瞩,不以为苦”,于课业之暇,与缪钺、王焕镳、苏步青、王琎等校内同仁,以及江恒源、黄炎培等校外名士,以笔墨涵养心魂。正是在这湄水之滨,他与数学巨擘苏步青、茶业先驱刘淦芝、教育名家郑宗海及江恒源等,结下名传后世的“湄江吟社”。
烽火连天,诗心愈炽。1943年,“湄江吟社”八次雅集,竟得诗词二百五十余首,汇成《湄江吟社诗存(第一辑)》。其中,茶诗茶词便有近六十首,先生所作占诗四十一首、词三首,咏茶者达十四首。那浸润着湄潭山水灵气的茶香,仿佛也沁入他们的诗句。
自1940年5月初抵湄潭至1946年6月复员东归,先生在湄潭的诗作竟有一百九十余题、三百三十多首存世。湄水、观音洞、永兴黄菊山、双湄……这些地名,在他的诗行中反复跳跃,将一片诗情画意永远地烙印在黔北的山水与那段共患难的时光里。这些心血,连同其他的篇章,最终凝于《祝文白、赵涛翰诗词合集》。
先生之风,不仅在于诗情,更在于守护文脉的赤诚。早年在杭州,他便察觉浙江图书馆馆藏典籍讹误颇多,于是便撰写《两千年来中国图书之厄运》一文,详细列举秦始皇焚书、王莽之乱等历史事件导致的书籍散佚和焚毁,刊于《东方杂志》,以此警醒学界。对文澜阁瑰宝《四库全书》,他更是殚精竭虑,为战时内运与保管献策献力。全书密藏于贵阳地母洞期间,先生曾两度奉教育部之命亲赴查看,并撰《两次查看内运之文澜阁四库全书记》详述始末,发表于《真理杂志》。这份对文明的守护,与他在湄潭的弦歌,同为乱世中的烛光。
在湄潭的油灯下,先生曾著有《浙江大学之回顾》一文,深情回望那近三年,数千里的播迁:“虽历尽险阻艰难,而仍不稍馁其教学之志……良以创办求是之动机,实缘中日甲午之一役,固特赖以陶铸群材,恢宏学术,储国力,雪国耻……故虽处播迁之中,犹惓惓不忘揭‘求是’以为校训。”这便是浙大精神,亦是先生身体力行的圭臬。东归后,他复撰《抗战时期的浙江大学》,详录西迁艰辛,成为珍贵史存。
先生学识渊深,著述本应宏富。惜乎世事沧桑,“多部文章罹劫火”,刊行者仅《文选六臣注订讹》《晚周至清季诸子学之兴替观》《浙江诗学源流评述》等寥寥数种。其辨《文选六臣注订讹》之精粗,推崇李善而指摘五臣之陋,见解卓然,深得张宗祥(阆声)、陈布雷等大家推崇,著作亦曾多次被翻印传播,影响远及台湾学林。其《两浙诗学源流》一文,为后学指引津梁。书画亦其所长,一幅燕京朗润园旧作山水,至今仍珍藏于衢州故里。
先生之外甥女赵涛翰女士,在整理出版《祝文白、赵涛翰诗词合集》时曾题诗追怀:
积稿尘封已有年,风侵虫蚀句难圆。
诗存湄水嘤鸣后,名重燕京讲学先。
多部文章罹劫火,一生心力化轻烟。
遗篇今日凝吟久,往事沧桑感万千。
这“往事沧桑感万千”,道尽后人对这位著名学者的无尽追思。先生半世纪耕耘教坛,泽被后学,增光华夏,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求是精神治学育人。他的名字,连同那湄江的潺潺水声、吟社的袅袅茶烟,以及守护典籍的坚定身影,已汇入中华文脉的悠长河流,静水深流,泽润无声。
(作者系湄潭县政协常委)
1938年浙大西迁途中,教授们在江西泰和县合影(右三为祝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