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上归
□于治国
暮春的风,俏皮地掠过青瓦檐角,悬挂的檐马瞬间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悠悠然,似在轻诉着古老的故事。我静静站在老宅的天井里,周遭满是岁月的痕迹。抬眼,飞絮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轻柔地落在褪色的春联上,落在刻满时光的石磨盘凹痕里,也悄然栖在母亲鬓角的白发间。这是离开故乡的第十个春天,就在这柳絮飘飞的时节,我恍然读懂了李白“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的迷茫与怅惘,心底那扇尘封的门,被春风悄然推开。
清晨,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世界。河对岸的柳芽已迫不及待地晕染开鲜嫩的新绿,恰似画家不经意滴落的颜料,慢慢洇散。撑船的老周头,头戴破旧斗笠,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满是生活气息的俚曲,手中长橹有节奏地摆动,一下又一下,搅碎了满河被朝阳染就的金鳞,波光闪烁,暖了人的眼。此刻,贺知章的“碧玉妆成一树高”在脑海浮现,眼前的二月春风,真像把灵巧的剪刀,精心裁出万千细叶,处处透着蓬勃生机。我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缓行,鞋面沾上晶莹的露水,宛如珍珠点缀。忽然,清脆的布谷鸟啼鸣声从竹林深处传来,一下挑破记忆的茧房,往昔画面汹涌袭来。二十年前的清晨,我蹦跳着跟在父亲身后赶早市,竹篮里的青豆刚从菜园摘下,颗颗饱满,叶片上的露水凝聚成圆润水珠,在微光中闪烁。“好雨知时节”,杜甫的诗涌上心头,原来春雨润物的温柔,早已沁入故乡的每个清晨。
午后,阳光愈发浓稠,像融化的蜂蜜倾洒而下。成团的柳絮如调皮的精灵,你追我赶地扑向雕花窗棂,轻触那精致纹路。母亲在院角晾晒棉被,动作娴熟轻柔。碎花布面很快沾上絮绒,远看像覆盖了一层薄雪,满是温馨。母亲直起腰,擦了擦额头汗珠,指着远处柳林笑着说:“你看,今年的柳絮特别多。”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几羽燕子如黑色闪电斜掠水面,瞬间剪碎满河云影,涟漪荡漾,如梦似幻。韩翃的“春城无处不飞花”,正是此刻的生动写照,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旧梦,瞬间舒展开,拼凑成完整美好的春天。邻家炊烟升起,母亲将棉被轻轻一抖,扬起的絮绒在阳光下飞舞,李白的“春风拂槛露华浓”也随棉絮飘向天际,满是生活诗意。
暮色如墨缓缓晕染,炊烟从黛瓦间袅袅升腾,给村庄披上朦胧薄纱。邻家孩子在柳絮间嬉笑追逐,银铃般的笑声肆意飘散,撞在老墙根的苔藓上,弹向四方。我的思绪飘回小时候,那时总爱把柳絮团成雪球,追着邻家哥哥满巷子跑。高鼎笔下“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春景在记忆中鲜活起来,那时的春天仿佛无尽漫长,能用一整个闲适午后看蚂蚁搬家,也能用一整个宁静黄昏数归巢的燕子。布谷鸟的啼鸣在远处此起彼伏,白居易“几处早莺争暖树”的早春画面就在眼前,满是生命活力。
月上柳梢,河面浮起淡淡雾霭,老周头的船静静泊在渡口,船头昏黄的灯,在雾中摇曳,散出温暖光芒。我站在柳树下,月光透过柳叶缝隙斑驳洒在地面,宛如流淌的银河。此时我明白,有些归期不必约定,柳絮无论飘多远,终将落回故乡土地;春风不管历经多少岁月,总会如期而至,穿过二十年光阴,轻叩记忆柴门。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期盼,在月光里沉淀,原来最深的乡愁,是心底对故乡的眷恋,是对往昔生活的怀念,更是对未来美好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