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落尽见风骨
□余 娟
长安城的春夜飘着榆钱,王莽对着铜镜将玉冠压得更低些。侍从呈上的漆盘里,数十种药材混着猫屎的腥气蒸腾而起。这位推行“王田制”的新朝皇帝,此刻正用象牙梳反复拨弄额前稀薄的发丝,试图遮盖史官笔下那个刺目的“秃”字。
甘露三年的洛阳医馆,孙思邈碾碎的红砖粉末簌簌落在陶钵里。药童捂着鼻子将蒜臼推远三寸,老医师却将混着砖灰的蒜泥细细敷在病患头顶。“昔者始皇帝求长生,今人觅青丝,皆为执念。”他提笔在《千金方》补注时,窗外飘进的柳絮恰巧落在“雁肪”二字上,像给偏方盖了枚嘲讽的印章。
白居易卸任江州司马那日,船过浔阳江头忽见水中倒影。四十岁的诗人抓挠着稀疏的鬓角,惊起芦苇丛中两只白鹭。待墨迹在宣纸洇开“发少不胜梳”的愁绪,船娘晾晒的葛布随风蒙住他的头顶,倒似提前预演了晚年的洒脱。三年后他在香山寺煮茶,任凭山风掀开幞头,笑说这是“天赐凉棚”。
魏晋名士的宴席上,侍者捧着松叶膏穿行在酒案间。有人以麈尾掩面涂抹药膏,檀香混着柏树皮苦涩的气息。阮籍突然掷杯大笑:“诸君求发如求仙,岂不知嵇叔夜打铁时不戴冠?”铜炉迸溅的火星落在他裸露的头顶,竟比满座玉冠更显铮铮风骨。
大明宫的晨雾里,某位尚书仆射发明了“发垫”——编织成云髻形状的马尾毛。当他顶着这团乌云步入朝堂,女官们忍笑低头的瞬间,金銮殿藻井的蟠龙仿佛眨了眨眼。下朝时暴雨突至,假发吸饱雨水垂落肩头,倒成了长安城茶楼里新编皮影戏的蓝本。
《齐民要术》记载的桑葚染发术,在江南水乡演变成少女们的游戏。她们用紫红汁液涂抹情郎鬓角,却不知百年前医书上已写明此物“乌发”。汴河码头的波斯商人趁机兜售“麒麟膏”,琉璃瓶里装着骆驼粪混香料的黑泥,价比等重白银。
千年后故宫博物院展出明代梁冠,解说员指着内衬解释:“这是古人防秃的最后尊严。”游客们举起手机拍照,展厅玻璃映出无数光滑的额头——那些为业绩熬白的青丝,那些被压力吞噬的发际线,与展柜中的历史遥相呼应。谁在镜中看见祖先的焦虑?谁在药香里嗅到永恒的执念?当生发广告铺满地铁通道,是否有人想起孙思邈当年的叹息:治得了顶上荒芜,医得好心中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