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曲

□贾长远

甲辰仲夏，偕友访高仓古迹，闻寨中人语，觅得民风民俗掌故，殊于别物，视为珍宝，作文以记之——

高仓一地，位于修文县东部，从城边到此7公里有多。

这是一个苗族人数占99.9%的古老村寨。经小山坝，从一条独路进入高仓村地界后前行一段，有一条环路分岔，两头都可以入村。

仲夏时节，下着细雨，沿路芳草萋萋，禾木葱茏，鸟鸣清脆。村中有一湖，清亮的水波随风浮动着两岸青山和白墙的倒影。此湖名为高仓水库，1957年动工，1965年完工，供县城及扎佐地区饮用和灌溉，湖水流到县城后叫穿山堰河。在这里，它是村中的一面天然明镜。

古碑风俗

从湖岸西行300来米，在寨中三岔路口，就遇上村里的青年刘虎和姑娘小刘。之前我和刘虎熟识，一起喝过酒。小刘在韩国读过书，毕业回来在村中跟着做事。听说有人来看探古迹，他们早早地在路口等了。这个岔道稍宽些，有往来于扎佐和修文的客车停靠。

就在路口一侧，土坎下茂密的草丛里，藏着一块石碑。这碑保存完好，人们习惯上称为“禁杀牛”碑。用手指比了一下大体尺寸，碑高约有70厘米，宽约40厘米，厚约15厘米。碑上明显地錾着三行字，从右起竖刻“永遠禁止殺牛”“違者送官追究”两行，左边落笔为“光緒四年五月十五日”。碑文采用繁体，皆为楷体，书风雄健，笔法熟稔。字间大小差异无几，文字精简，碑面无损。

当时是谁提笔所书，何方石匠所錾，村中老人皆回忆不起，年轻人自不必说了。大家一致认为，这种纯朴简洁、直截了当的语言和笔法，来自民间是最可靠的。

关于禁止杀牛的事情，大家都说，这是为感恩而禁止宰杀耕牛的训示之语。

《礼记·王制》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这是对官家杀牛的训诫。那么对老百姓又如何看待？《唐律疏议》载：“官私马牛，为用处重，牛为耕稼之本，马即致远供军，故杀者徒一年半。”这就说清楚了牛的作用和问题的严重性，表明对于杀牛行为的惩处是很严格的。

古言在先，为后人鉴。毕竟古人早已有言提醒。

有事都要杀牛，是为不忍。人们对祭祀活动中杀牛的行为渐渐有了觉醒，生恻隐之心。寨中有识之士、寨老、族长等认为，大务小事应干净、讲究。牛是衣食父母，不应宰杀，不应吼骂。若是一家比一家地图热闹，那这个风气会变得更坏，行为也不道德。于是号令寨中族人不要宰杀耕牛。

光绪四年（1878），由寨中通笔墨之人书写，主题为“永远禁止杀牛，违者送官追究”。石匠勒石刻碑，立于寨中丁字路口，以警示村中。

至今，寨上人自觉保持不宰杀耕牛的约定，家家户户尊敬耕牛，不打骂耕牛，也从未有人被送官追究。

而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牛王节”这天，苗家人把热气腾腾的糯米粑，恭恭敬敬地喂到牛的嘴里，表示诚挚而纯真的感恩。

古道风情

从古碑处分右往上走十来步，看到脚下不平整的石梯。小刘说，这是祖先们走过两三百年的小路。

哦，这不禁让人惊讶和神往！苗家人祖祖辈辈踩着这条路，经风淋雨，耕云种月，春种秋收。又与世无争，养家糊口，安宁度日，真是一片清净之地。

细细的毛雨中，向着缓坡上行，每走上一步，都踩上或宽或窄的石板、或大或小的石头铺就的石梯。它们深深扎根在泥土里，不知哪个年月就有了光亮的石面，细雨滴落到浅浅的水窝里，轻轻地跳起雾珠。低头细看，那一汪汪的水波里，都矗立着一座山。

往上走，可见到的石头石板都清晰地保持了原貌，虽不全是粗劣顽石，但经历了岁月风雨的洗礼，自然泛着光。

拐弯时，古道两边浅水轻流，茂盛的芳草和粗壮的庄稼绿得亮眼。小刘说，这条路往上，以前是一个寨子，再到山顶，就是苗家人跳厂的地方了。好几处房屋静静地伫立在山林之中，过去看过繁花似锦，今天释放缕缕乡愁。想想这里的先民，从一户立家，儿女长大分家的分家，出嫁的出嫁，自然不够住，便搬出去了。180多户六七百人的苗寨，像这样的老房子不多了。

注定要从过去的繁华中走出来，跳厂的山顶如今不再有人上去对歌，那上面早已覆满了灌木，时有寨中人牵着亲如家人的耕牛钻进钻出。

刘虎说，寨中像这样的古道就有四条，长短一起至少也有八百来米。其中就有刘姓人家在不远处铺出来的一条山道，与王姓的修得一样好。因为雨天路滑，古道已落满丛叶和枝条，难以下脚，我们便舍去探究的念头，权且留待下次吧。

何为高仓？因苗家人早先制有木制粮仓，用来屯米装粮。仓下有木脚支撑，攀登木梯放粮取粮，名曰“高脚仓”。两米高的木柱撑起大木仓，粮食干燥存放，又免了耗子来咬。今人常用“高仓”，其意未改，顺口好记。他们说，虽然高脚木仓已不见踪影，但古来就用的这个地名，以后就不改了。

从山中走下来，丈量着高仓古道的分量，带走这夏日的凉爽和宁静。不禁捎上几句顺口溜，为高仓歌唱：

山歌要唱高仓好，绿水青山一片宝。

不良风俗得改变，幸福生活朝前跑。

蓝天白云到高仓，歌儿好听唱四方。

鲜花开放苗乡好，幸福生活年年香。

太阳出来花儿开，花儿朵朵惹人爱。

双手打开幸福路，天上恩情地上来。

太阳出来花儿开，山又青来云又白。

小康路上人长久，男人摘花女人戴。

古堡风云

全国各地多有“营盘山”地名。高仓便有一处，为垒堡扎营所在。山顶上，至今留存有一处古堡遗迹。

从低处的香炉山起，沿路爬坡二三里就到山腰。再走400多米就到了古堡附近。山林中有耕作田块，包谷苗两株一窝，青幽幽的。路边挂着些大大细细的野草莓，俗名“栽秧泡”。摘几颗放嘴里，酸中带甜，籽籽在牙齿上嗞嗞作响。

爬上山顶，只见树木参天，树荫浓密，空气清新。古堡原来的样貌已经看不清了，但能隐约看到树林间土石垒就的墙圈残垣，未垮塌的石门保存尚好。

古堡来由，民国《修文县志》就有记载：“清康熙三年（1664）吴三桂清剿水西军过境，有程官高山中之苗民建高脚仓储粮，垒筑廉栅自卫，以防清军进剿。”

民国时期拉兵摊款，高仓苗寨的青壮年就聚集在石堡内守卫抵抗，乡保警和地方兵惧怕，走到这里不敢上山，晃悠一下就赶往别处了。

古堡呈四边形，东面长25.6米、西面长17.9米、南面长43.8米、北面长50.6米。土石墙体厚有1.8米、高达2.6米。第一道大门高约1.8米、宽约1.45米。墙内面积约1200平方米。所在位置海拔1414米，位于高仓苗寨的最高处。因为这里视野开阔，能清楚地观察山体四周及远处动向，易躲易防，易守难攻。

穿过水沟小道，来到南边大门，看到门型还在，体量约为第一道大门的2倍。条石垮塌不少，掉在门前的一方条石长约2.2米。有一段石墙保存完好，目测长20多米，高两丈有余，难以爬得上去。往山下看，就是打空手从山脚扒开丛林走上来都很费力，外人要想攻上山来，的确很难。

这些大型条石是如何从远处抬来，又如何放上去的，至今仍成谜。但可以肯定的是，刀耕火种的年代里，他们用了大量的木料和绳索，全靠人马拼尽蛮力，肩挑背扛，人抬马拉，硬是把几百上千斤重的石头稳稳当当地放好，砌稳，扣牢，不留缝隙。

当时有没有发生过激烈的战事，倒没有传说下来。据说，居住在高仓的苗家人为青苗，祖先从江西吉安府迁来，至今用的都是苗语西部方言。古堡的存在，见证了这支苗家人的团结和智慧。岁月悠悠，风吹雨打，美名长留。高仓古堡在1985年成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于2019年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离开古堡时，又路过高仓湖边。心里装下久远的高仓故事，山色渐朗。

高仓营盘山远景

高仓禁杀牛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