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道的贵州情缘

□罗裕帛

美国当地时间8月4日凌晨，李政道在旧金山家中去世，享年97岁。作为年仅31岁就与杨振宁共同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物理学家，李政道去世的消息登上互联网搜索榜首，这位“顶流”登上热搜，不仅因为他是世界顶级物理学家，更因为他对新中国科学和教育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少为人知的是，他的物理学启蒙阶段却是在贵州度过的，这段经历对他在物理学研究方面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李政道的一生也因此与贵州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缘。

在贵阳参加高中会考

1926年11月24日，李政道出生在上海一个殷实的家庭。1937年8月，侵华日军发动了“八一三”事变，在南市上了两年小学的李政道不得不随父母迁入上海英租界，入读国光中学。不久，国光中学等学校被并入上海东吴大学附中，李政道在这所中西融合的学校里，接受了高水平教育。

1941年12月，日军进占上海租界，李政道跋涉几百里路前往江西赣州联合中学求学。李政道既当学生又当“老师”，一边在新赣南图书馆接受物理启迪，勤奋完成学业，一边为低年级的学生讲授物理和数学，而之后从江西赶赴贵州的路费便是这段时间靠上课挣来的。1943年夏，浙江大学已西迁至贵州省遵义市湄潭县办学，年仅17岁的李政道为了进入这所被英国学者李约瑟誉为“东方剑桥”的学府求学，决定奔赴贵阳参加考试。

从江西到贵州，万水千山之遥，衣食全无保障。由于费用有限，李政道时而单独前行，时而与遇到的爱国学生相伴前进，运气好时能搭上烧木炭的客运汽车或货运车前行一段路。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李政道穿越了战火纷飞的两广地区，最终到达贵州贵阳。

1943年夏末，李政道在贵阳参加了贵州考区的高中会考升学联合考试，报考了当时最热门、录取分数极高的电机系，并结识了同样报考电机系的束慰曾。束慰曾是束新北（中国雷达之父，浙江大学物理系教授）的侄子，提前就知道李政道取得了电机系第一名的佳绩。在李政道得到录取通知书后，两人也因此结缘成为了好朋友，一起从贵阳出发前往湄潭。

在湄潭转读物理

李政道于开学前的一个月便到达了湄潭，在束慰曾的介绍下拜访了束星北，随后也认识了另一位教授王淦昌（“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浙江大学物理系教授）。当时浙大物理系的办公室、实验室、期刊书籍阅览室等都设在湄潭县城的双修寺，而浙大大一新生居住在永兴镇，两地相隔数十里，李政道时常奔赴县城听两位教授的课。

束星北教课像是一场思想的碰撞，他从不使用讲义，也很少使用板书，经常在教室里侃侃而谈，一个问题的争论常常是伴随着一堂课的结束才停止。当束星北教授给高年级物理系学生辅导时，李政道就在一旁旁听，久而久之，李政道也加入了讨论，并逐渐成了提问最多的学生。他的提问不仅多且水平高，常常在问了为什么后还要继续追问。束星北教授很喜欢他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因此师生二人常常为一些问题讨论至深夜，困了李政道索性就将美国杂志《物理评论》的合订本枕在脑袋下睡在双修寺。由于李政道聪明好学，刻苦钻研，表现出了在物理学方面的超常天赋，王淦昌教授也常常为李政道在书上勾画物理习题练手，而李政道每次都是将整章习题全部做完，遇到不会的题时，他就独自一人在双修寺中研究到深夜，直到解出答案才肯睡觉。每当习题交回王淦昌教授批阅时，王教授总是称赞不已。

李政道在每次讨论和练习中都大受启发，对物理逐渐从懵懵懂懂到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来，在束星北教授劝说下，李政道在开学后便转到了设在湄潭的浙大物理系学习。

永兴兰亭茶社的常客

湄潭永兴镇原名马桑坪，明万历二年（1574）建场兴市，更名永兴，镇由此得名。因其处于川黔、川湘、川桂古驿道之上，明清时期，市场空前繁荣，呈现出“万商辐辏、百货云集”的景象，素有“一打鼓（今金沙县）、二永兴、三茅台、四鸭溪”的说法。由于偏安一隅，远离战火，因地利人和而商业繁荣，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永兴镇的一街八巷已容纳不下大量涌来的外地客商，开始拆除清代修建的城墙，扩宽街面，茶馆也因此应运而生，仅一街八巷就有数十家。

兰亭茶社是永兴镇第一家，也是当时最具规模的茶楼。老板请了说书、弹唱、杂耍等艺人到茶楼卖艺，以至于镇上各方来客都喜欢到兰亭茶社喝茶叙事。白天有戏看，晚上听说书，兰亭茶社一时间成了永兴镇的亮点，即便是到晚上，也有很高的上座率。

由于永兴镇条件有限，李政道和30多个同学住在会馆一个狭窄的通间里。屋内的窗户用涂上桐油的桑皮纸糊着，光线不好，再加上镇上没有通电，晚上只能靠每月按量领取的桐油灯照明，除学习讨论外，同学们做其他事都是将灯芯一分为二节约使用。每天，李政道和同学们为了能多学一阵，就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共同使用一盏桐油灯，鼻孔常常被灯烟熏得乌黑。直到早上起床，大家看到彼此的鼻子与周围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挤在空间狭窄、光线昏暗、环境简陋的宿舍学习并不是长久之计。一段时间后，李政道和同学们便发现永兴镇街巷里的茶馆是看书的好去处。由于兰亭茶社紧挨着大街，楼上又较为清静，李政道和同学成为了兰亭茶社的常客。每天晚上，李政道都会夹着书本来到兰亭茶社看书，茶馆经常坐满茶客，李政道就静静地找一个位置坐下来。老板看他们是浙大学生，又有礼貌，久而久之就常常主动将楼上的位置留给他，且不收茶钱。

人群汇聚，各异其趣，茶馆就是一个小小世界，说书声、笑声、骂声、嘈杂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但李政道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喝着湄潭茶，看着物理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正所谓“茶客之意不在茶，而在乎深奥物理也”。

在娄山关遭遇车祸

1944年，李政道去重庆探望母亲时提出了弃笔从戎的想法，但遭到束星北教授的极力反对。在搭乘卡车返回学校途经遵义娄山关时，卡车不慎翻下险峻的山沟。李政道在被救起送到学校后，卧床数月之久不得痊愈，参军的想法也不得不搁浅。当年冬季，日军企图做最后挣扎，发动了豫湘桂战役，年底，日军逼近贵阳附近的独山，贵阳告急。束星北在接家眷前往重庆的同时，将李政道带到了重庆养伤。1945年初春，李政道伤势痊愈，束星北将李政道推荐转投到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读书，后经吴大猷（中国物理学之父）的帮忙，插班读物理系二年级。而在一年之后，吴大猷带着李政道和朱光亚（“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国工程院原院长）乘邮轮去了美国。李政道在美国克服重重困难，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成为当时拥有世界第一流物理系的芝加哥大学学生，也认识了爱德华·泰勒（美国氢弹之父）、费米（1938年诺贝尔奖得主）等一众科学家，从此走上了深研物理学的道路。

可以说，因为贵州，李政道与物理结缘，在这片梦开始的地方，无数名师的启迪与教诲，为这位日后顶级的物理学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李政道时常在回忆中追溯往昔的点点滴滴，2023年5月，他在给浙江大学的信中写道：“我非常怀念当年浙大西迁贵州湄潭上学的日子。浙大师生胸怀报国之志，创造了累累教学科研成果。”

值得庆幸的是，时至今日，当年曾被浙大师生居住、使用过的寺庙、房屋、茶馆等均成为了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被后人敬仰惊叹的同时，那只问是非、不计利害的浙大“求是精神”，伴随着李政道与贵州的情缘一直至今。

湄潭浙江大学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