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夜访寒山寺

□安   杰

　　清代诗人王士祯入吴之行的苏州段，是从在浒墅关舟中眺望“阳山残雪”开始的，面对锦绣美景，他慨然写道：“日出阳山外，参差见几峰。依稀露烟霭，窈窕明云松……”第二站到虎丘，逸兴横飞，再度题下“剑去虎丘青嶂在，水枯鹤涧碧苔浸”“惟有生公台畔石，年年白月照禅心”的诗句。从虎丘过来，顺道拜谒了五人墓，又留下“千秋忠介坟，鬼雄誓相赴”的感叹。

　　经过这一路的流连徘徊，到寒山寺的时候，天已是傍晚，又风雨杂沓，从人估计，他再也不会有兴致去拜谒了。令人意外的是，他却专门去寻访了神往已久的寒山寺。

　　诗人在寒山寺，时而徘徊，时而低吟，时而又慨叹，良久，奋笔寺门题诗二首：“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枫桥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随后，诗人飘然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王士祯友人、著名词人陈维崧对此曾经留下这样的记载：“阮亭先生入吴，夜已曛黑，风雨杂遝。乃摄衣着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而去。一时以为狂。”如今，遥想三百多年前的这个傍晚，诗人穿着屐履，撩起衣袍，掌着灯火，冒雨登岸，去拜谒向往多年的圣地，这是一个何其叫人感动的时刻!

　　的确，风雨之夜寻访寒山寺，在当时人眼里实在是有点“另类”，所以被视为“狂”。但知道不畏风雨，寻访圣地，题诗留念，也是人生一种大智慧、大境界的，恐怕只有诗人王士帧自己吧?

　　王士祯(1634-1711)，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颇有政声。康熙四十三年(1704)曾官至刑部尚书，又是清代著名诗人、诗词理论家、文坛领袖，一生文政兼从，盛名远播于天下。

　　建于梁武帝天鉴年间的寒山寺，尽管本名“妙利普明塔院”，宋仁宗也曾赐号“普明禅院”，但通常人们却只习惯唐人“寒山寺”的叫法，王士祯当然也不曾例外。十年旧约，一梦江南，拜谒寒山寺，踏访张继《枫桥夜泊》诗意实地的愿想，在王士祯心中埋藏得实在是太久太久了。如今既然双脚踏上了苏州的土地，别说暮色降临，哪管风雨潇潇，什么也不能阻挡他寻访的脚步!

　　因为唐代诗人张继一首《枫桥夜泊》，无数高僧大德、官宦士绅、诗人墨客至此，均效仿张继题诗吟咏，留下了汗牛充栋的千古佳作，寒山寺名噪一时，枫桥也因之一跃成为苏州三百余座名桥之首。这自然是为王士帧所熟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切。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元朝末年被战乱毁坏的寒山寺寺院和宝塔，虽然经过明太祖洪武年间的重建，还是没有能躲过后来的兵火劫难。他乘兴而来，却只看到再度破败的断壁残垣。

　　从枫桥旁的一只小船上下来，眼前是薄暮冥冥，耳边是潇潇雨声，在这样旷古悠远的时空里，枫桥显得太寂寞萧条，水边的客店也鲜有旅客往来，到处透散出时光流逝的冷清和荒凉，诗人突然感觉有些形单影只，心底浮起久违的家国之思。曾经梦想，独自一人在幽静的夜晚，登临枫桥，享受张继诗句的寥廓，感悟夜半钟声的禅意，然而来到苏州，看到的却是劫难渡尽的满目疮痍，听到的钟声也格外萧疏荒凉，那一场场的战火，实在辜负了这清净人间呀!千古流传的寒山寺钟声，曾经带给人们多少连绵不绝的浮想，臆想中那种淡泊宁静而今无迹可寻了，诗人在惆怅中低低吟咏着张继的诗句，清朝与唐朝，张继与王士祯自己，通过枫桥的流水，通过寒山寺的钟声，穿越时光连结在一起。诗人心境两样，倍觉思念远方的友人西樵和礼吉。于是沉吟半晌，写下了以上的两首诗。这两首诗，大可和张继的《枫桥夜泊》对读：一写夜半景，一写薄暮景;一写晴景，一写雨景，各具情趣，各有天地。尽管张继的诗句名气大、传播广，但也掩盖不了王士祯诗歌的光彩，所以这两首诗也成为吟咏寒山寺的名作。

　　王士祯在清朝诗坛提倡“神韵说”，以诗的神情韵味为诗的最高境界，反对重修饰、掉书袋、发议论、无生气的诗。他最喜欢的是诗歌古澹自然清新蕴藉的情调，所以欣赏司空图《诗品》标举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意境。为实践这种理论，诗人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诗篇，获得了极大声誉，天下诗人响应者非常多，他由此成为当时诗坛盟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士祯等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倡天下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天下遂翕然应之。”最能代表王士祯理论，表现神韵特色的，是他的七言绝句，而《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两首，正是其七言绝句的上品，简练蕴藉，富于神韵，同时又清新脱俗，让人击节赞叹!

　　这次入吴之后，王士帧无缘重游寒山寺，留下更多佳作名篇，但《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这两首诗，早已把这位大诗人与寒山寺紧密地联在一起，成为寒山寺文化的一大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