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当如刘与柳
□刘诚龙
柳宗元跟韩愈史称韩柳,柳宗元跟刘禹锡人称刘柳。韩柳合称,源自文章;刘柳合称,源自情谊。韩柳之称,人所乐道,刘柳之谓,知之甚少。说来,韩柳韩柳,可无可有,写不写文章,有甚要紧?刘柳刘柳,当有未有,人生可以缺文章,不可缺友谊。
刘禹锡与柳宗元,两人有谊,也是有故,两人是同年生,也是同年生,前一个同年生,说的是生年,后一个同年生,说的是举年。刘柳都生于772年,这般老同,是结缘的由头。机关或社会,若是问同庚,你说是772,我说是772,天然会有亲切感;同庚之情比不上同年之利。贞元九年(793年),刘禹锡与柳宗元同榜进士及第,同年登博学鸿词科。科举时代,官人是最认同年的,同年中举,便成亲哥俩,称兄道弟,从此在官场互相照应,互为奥援,结成真真假假同年之谊,一场考试,假假真真,比同学十年尤亲热十分。
刘禹锡与柳宗元友情是真的。他俩不是利益攸关,而是志同道合。同在官场,并不以互相投票作利益之盟,而是以政治理想作道义之友。安史之乱后,唐朝走下坡路,唐顺宗也想来个大唐中兴,他信任王叔文,搞了一次永贞革新。这次改革的改革派多有识之士,刘禹锡与柳宗元是其中两大将。所有改革都是一场权力争夺战。永贞革新是改革派与太监们的一场决斗。唐朝太监专权是蛮厉害的,唐朝弊政多半出自太监。
这次永贞革新,来得猛,败得惨,前后只有146天。参与改革的八大猛将,一个个都被贬谪,有意思的是,不论职别高低,权力大小,同时被贬为司马。韦执谊被贬为崖州司马,韩泰被贬为虔州司马,陈谏被贬为台州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被贬为郎州司马,韩晔被贬为饶州司马,凌准被贬为连州司马,程异被贬为郴州司马。这次改革,也被称为八司马事件。
巴山楚水凄凉地,其实呢,地是不凄凉的,是心凄凉。刘禹锡所贬朗州,是湖南常德,这里是鱼米之乡,气蒸云梦泽,波撼常德城,潇湘都是诗与远方,不凄凉。凄凉的是心情,一代英豪居然败于无根太监,想想心头窝气,窝气不只于此,更是,正义力量败于邪恶势力,让英雄何堪?
刘禹锡后来被召回长安,写了一首诗,诗曰: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桃花也是咏不得,当朝者读之,心中大不快:刘禹锡你甚意思?是说若你刘禹锡在,官场没我们什么事?那我们就给你什么事看看。刘禹锡在长安屁股没坐热,这些家伙又想着打压,动议将刘禹锡贬去播州。不知道算不算唐朝文字狱。
播州群山沟壑,山路崎岖,古时非旅游胜地,而是不毛之地,苦哉苦哉。柳宗元听说老友贬去了这地方,放声大哭。贬朗州是贬,贬播州是贬,贬朗州时,两人互道珍重,喝酒壮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贬播州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啊。旁人问柳公,不必如此伤感,柳公说:“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为执友,胡忍见其若是。”
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让人泪目。柳宗元感人心者,不止于此。其时,柳公也贬了永州后,再贬柳州。柳州虽仍是化外,到底开化得多,是个好地方,人称是,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美人只合湖湘老,好人只合柳州死,到底有副好棺木。柳宗元不是哭一番以示同情,他是边哭边疏,放下身段,向当权者求情:“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把我跟禹锡换一下吧,贬我去播州,把禹锡贬来柳州。
同事之间,朋友之间,深情有没有如柳宗元者?请回答;厚意如柳宗元者,请回答,有没有?官场之同事,上酒楼猜拳划令的,多,蛮多,多得很;文坛之朋友,上青楼征歌选色的,多,蛮多,多得很。苦地方我去,好地方你来,官场与文坛,这般哥们还有没有?爬官时候,都想把好友踩下去;受苦时分,都想让自己摘出来。柳宗元大义,最吃苦的地方换自己,让朋友过得更好一些。柳宗元不是摆姿势,他是动真心,他考虑的是,刘禹锡母亲老了,母亲不能跟他同行,老友若此去,便是母子永诀。要死我去死,得让朋友母子团圆,共享天伦。
如果没把刘禹锡母亲抬出来做理由,那还可能是矫情。两个都是大男人,你去吃苦,我去吃苦,有甚不同?柳宗元却想到了刘禹锡母亲这一层,便是真感情,便是真友谊。不说行动不行动,便是有这个内心想,也让人感激涕零。柳宗元在柳州放声大哭,让周围人也陪着流泪了。朝廷上有个叫裴度的,也为柳宗元悲情感动,含着泪去朝廷说情。最后,朝廷改了处分,将刘禹锡从播州改贬广东连州。想来,唐朝朝廷也有人性未泯,也能无情处分,友情操作。难得,真是难得。
刘禹锡与柳宗元感情深,不是这一次,之前,两人诗歌唱酬,互表情谊,是很多的。柳宗元曾作诗《重别梦得》: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所表之情是,待到六十花甲,咱俩乡下安家。不是男女抒情,而是朋友叙事。难得,真是难得。刘禹锡自然也是深情如老酒: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六十花甲,刘柳不曾乡下安家。果然是死在柳州。柳公没能等到退休,更没能等到重回长安,他死在贬所,仅47岁。其时也,刘禹锡九十岁老母去世,他护送灵柩路过衡阳,把老母稍做安置,赶去料理柳宗元后事,泪如滂沱大雨,抚灵痛哭:“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子之不闻,余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文中周六,是柳宗元孩子,刘禹锡对天发誓,一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周六此后,一直由刘禹锡养大。
不只替柳宗元抚养孩子,刘禹锡到处搜寻柳宗元遗诗遗著,历二十余年,将柳宗元著述收集起来,整理出版,这就是我们见到的《柳河东全集》。呜呼,朋友易得,友情难得;呜呼,友情易得,深情难得;呜呼,深情易得,官场同事与文坛文友,生死之情,最是难得。柳宗元与刘禹锡却得之,让人羡之,更让人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