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末任巡抚沈瑜庆的“甲午”哀殇
□王珺偲
?沈瑜庆(1858-1918),字志雨,号爱苍、涛园,侯官县(今福州市区)人。沈葆桢第四子,贵州最后一位巡抚。
清光绪五年(1879),父死,恩赏为候补主事。历官刑部广西司行走、江苏淮扬道道员、护理漕运总督、兼淮安关监督、湖南按察使、顺天府尹、山西按察使、广东按察使、江西布政使、江西巡抚、贵州布政使、河南布政使、贵州巡抚。辛亥革命时交出贵州政权。
贵州末任巡抚沈瑜庆,其生平与海军渊源颇深,父亲沈葆桢(1820-1879)是中国近代造船、航运、海军建设事业的重要奠基人,被誉为“中国近代海军之父”。光绪二十年(1894),沈瑜庆目睹中日甲午战争的溃败,迸发的家国情怀、看见的百姓疾苦,心中满是哀伤。
伤痛北洋海军
晚清时期,清政府从科学技术,特别是军事技术方面向欧美看齐,掀起了一场以“自强”“求富”为口号的“洋务运动”,沈瑜庆的父亲沈葆桢在这期间署理福州船政局。沈瑜庆幼承廷训,耳濡目染,继承父亲的海防海军建设思想。
光绪十六年(1890),在李鸿章的推荐下,沈瑜庆由京城南下,在两江总督曾国荃幕下署理江南水师学堂。在甲午战争前后,沈瑜庆又负责江南筹防局营务处负责战时后勤,“时南北征调,运兵运械,事萃一身”。
1894年9月17日,北洋海军与日本联合舰队在黄海大战,损失“致远”“经远”等5艘军舰;日本舰队“松岛”“吉野”等5舰受到重创,死伤官兵600余人。此役北洋海军虽损失较大,但并未完全战败。此时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保存实力,命令余下的北洋海军躲入威海港内,不准巡海迎敌。
光绪二十一年(1895)2月,清政府陆军全面溃败,北洋海军困守刘公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抵住了日本联合舰队数次进攻,而援兵不至,最后全军覆没。
北洋海军是晚清最强大的舰队,实力曾是亚洲第一(采用当年《美国海军年鉴》排名)。却在朝夕之间灰飞烟灭。沈瑜庆得此消息后,又回首20年前父亲沈葆桢任船政大臣时极力建造军舰,创建海军的过程,心中无比伤痛。
同治六年(1867),沈葆桢在左宗棠的举荐下担任船政大臣,在福州开始建造近代海军舰船。经过数年的不懈努力,沈葆桢署理的福州船政局建造出十数艘接近当时世界先进水平的舰船,打造出了晚清时期第一支海军舰队。
光绪元年(1875)5月,清廷同意创设新海军,命令李鸿章为北洋大臣、沈葆桢为南洋大臣,分别开始筹备创设北洋、南洋水师。
清廷年拨经四百万两白银分南、北洋海军,沈葆桢“恐缓不及事”“请四百万尽解北洋”,把本来拨付给自己打造南洋水师的经费一并给了李鸿章,让他向西方国家购买先进的铁甲船,尽快建立起“现代化”海军。可以说,北洋水师的建立,身为南洋大臣的沈葆桢也是功不可没。
然而,甲午一战,北洋海军尽数覆灭,被称为“远东第一舰”的镇远号战列舰也被日本俘获。这让痛心疾首的沈瑜庆想到春秋时期,吴国国君座船“馀皇”在吴楚之战中,被楚军所夺的故事,他便写下了《哀馀皇》的诗并序。
沈瑜庆在诗中“水犀谁与张吾军,馀皇未还晨不寐”便是发出“还有谁能把舰船交给海军来保卫国家”的叩问,以及他看到北洋海军的惨败时内心的悲愤与伤痛。
后来,沈瑜庆外甥林旭在读到此诗后,被悲痛感染,写下《外舅哀馀皇诗题后》,诗句“分明家国千行泪,词赋江关漫道悲”中的伤痛,正是沈瑜庆心中道不尽千丝万缕的家国海军情怀。
伤惜山河子弟
目睹甲午海战的惨败,沈瑜庆回首父亲沈葆桢大力推动海防建设,最后在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努力下,清政府开始筹建海防。沈葆桢一生呕心沥血,为清政府构化建设现代海军积劳成疾,于光绪五年(1879)死于两江总督的任上。
沈葆桢临终前,把沈瑜庆叫到病榻前口述遗疏让其代写,其中就有“铁甲舰不可不办,倭人万不可轻视”“目下若节省浮费,专注铁甲船”等内容。这份遗疏是沈葆桢多年来署理船政以及与日本打交道的深刻认识,也是一个毕生致力于国家富强的官员对国家战略的最后呼吁。
沈葆桢同时提醒朝廷与同僚必须警惕日本的野心:“日本自台湾归后,君臣上下,早作夜思,其意安在,不可谓非劲敌。而我之船械军实,无改于前。冒昧一试,后悔方长。”
然而政治腐败的清政府,并未听进沈葆桢的遗言,派系权臣们争权夺利。先有李凤苞打出“造船不如买船”的旗号,在购舰时中饱私囊;后来慈禧太后又挪用海军款修建颐和园;又有朝廷中“海防”不如“陆防”的争论,导致海军军费锐减。北洋海军在光绪十四年(1888)后,就未曾添置更新过舰船武器,就连弹药补给都成困难。
而此时的日本,天皇与官佐们省吃俭用节约经费,购买先进的铁甲战列舰,配备最新式的舰载速射炮,两国海军实力此消彼长。
虽然沈葆桢早逝,但在他生前大力培养的海军人才济济。在北洋海军的12名主要战舰舰长及高级军官,除水师提督丁汝昌与广甲舰管带(舰长)吴敬荣外,其他战舰舰长及高级军官几乎全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并多曾到英国海军学院留学实习;中层军官中多有沈葆桢派遣的留美幼童,被召回国后到福建水师学堂学习海军后服役。可以说这支北洋海军的构成,就是沈葆桢实现强大海军梦想的延续,沈瑜庆自然与这些官佐有深厚的交集和情感。
沈葆桢死后的清政府陆军淮系、楚系将领极力打压闽系海军,曾有人说出:“闽将不可用、海军难办”来诋毁沈葆桢强化海军的战略。甲午一战,陆军全面溃败,而北洋海军的多数将士以身殉国,闽籍殉国者多达近千人。沈瑜庆在《哀馀皇》诗序中写道:“真闽将之不可用耶?抑用闽将者之非其人耶?累累国殇,犹有鬼神,此焉可诬?而今日之淮、楚陆军何如乎?是可哀矣!”
沈瑜庆掷地有声的连续反问,是为海战中殉国的“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管带林永升、“超勇”舰管带黄建勋、右翼总兵刘步蟾、左翼总兵杨用霖、“镇远舰”管带林泰曾、“扬威”舰管带林履中等从闽中走出的子弟们杀身成仁的壮举而赞叹。这赞叹中是对淮系、楚系陆军的鄙视,也是饱含着沈瑜庆对家乡子弟发自肺腑的伤痛和惋惜,更是对父亲沈葆桢缔造的海军哀婉和叹惜。
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岛给日本,山河沦丧。沈瑜庆感慨万千,他看清了甲午之败的根源是清政府上层的腐败与无能,他发出“子弟山河尽国殇,帅也不才以师弃。即今淮楚尚冰碳,公卿有党终儿戏”的叹息,其背后的伤感怜惜尽显沉痛与无奈。
北洋海军覆灭后,沈瑜庆利用在两江总督张之洞幕府的职务之便,收合幸存的北洋海军军官,委任萨镇冰为吴淞总炮台官、沈寿堃为镇江总炮台官、曹嘉祥为江阴总炮台官,以及其他兵船职务。这不仅是继承父亲沈葆桢建立一支强大海军的战略保存人才,更是顾惜保全“闽中子弟”的乡谊亲情。
伤悯百姓疾苦
沈瑜庆是一个喜读史之人,生平写下了大量的读史喻今的诗。在甲午黄海大战后,沈瑜庆在读到欧阳修《新五代史》中,那个喜爱演戏的后唐唐庄宗李存勖,大肆赏赐和听信演戏的伶官,最后导致亡国的故事时,沈瑜庆联想到同样爱看戏的慈禧,听取身边内臣小人的中的谗言,只顾个人享受,修建颐和园,克扣海军经费,弃国之重器而不顾,导致了甲午战败,让正直的士大夫君子们心痛不已。历史何其相似,于是他提笔写下暗含讽刺的《读史补存甲午秋日作》:
伶官滥赏李天下,守藏心伤张老奴。
领取寺人孟子意,大夫君子痛心无。
甲午战败,不仅对日割让台湾,而且还赔偿2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另外加上赎辽东半岛的费3000万两和威海卫日本驻守费150万两,共计2亿3千150万两,相当于清政府数年的财政收入。另外,日军还从中国掠夺了大量的船只、兵器、机器、粮食等也价值1亿两。
巨额的战争赔款通过税收的形式转嫁给百姓,这让本来就生活困难的百姓更加艰辛。到了光绪二十四年(1898),清政府为了偿还《马关条约》的巨额债务,强行向民间发行“昭信股票”,让官员认购。由于股票的自身缺陷,发行时怨声载道,再加上各级贪官污吏假此股票,强迫民众认购,从中尽饱私囊,民众苦不堪言。
是年二月二十四,风雪纷飞,沈瑜庆在乌衣客舍留宿,几杯温酒入肠,想到自己报国忧天下的志向,又想到自己都被强令认购股票的事。
沈瑜庆自己尚被强迫,百姓定是更加疾苦,这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士人情怀,他写下:“夙心纾难毁无家,军府追逋意未赊。中酒情怀正春半,漫天玉戏忽飞花。”的诗,在诗后自注云:“时方责令差缺官员任借昭信股票。”
沈瑜庆因昭信股票之事,伤悯百姓疾苦,其心中的悲悯犹如那漫天的雪花,在寒风中茫茫然四处乱舞。
《马关条约》的赔款影响是巨大的,江南一带本是富庶之地,也未受到甲午战争的影响,但是仍然民不聊生。沈瑜庆在金陵(南京)看到的却是流民饥寒而亡,饿殍盈道,而官府还在一味摧捐交税款。
沈瑜庆当然知道造成这样凄惨世道的真正原因,面对满目时艰,心中哀悯愤懑。面对这样的时局,沈瑜庆也只能悲伤陨涕,他在《金陵粥厂遣散流民过江冻毙者相属于道心焉悯之而作是诗》中写下了他当时的心境与现实:
秉心君子涕既陨,蒿目诗人首暗搔。
觇国人皆思子罕,疗饥饿岂待黔嗷。
马蹄碍雪行难稳,驴背禁寒耸更高。
玉帛闻方索敝赋,流亡嗟莫怨屯膏。
沈瑜庆在“玉帛闻方索敝赋”这句诗的后面写下了一句注释:“方议摊还洋款二万万”,这正是中日《马关条约》中清政府向日方的赔款数额。沈瑜庆在这首诗中加上注释,正是他对整个甲午战争的深刻认识,对国家民族命运以及人民百姓生活的忧虑和思考,有着欲说还休的哀痛和伤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