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文化纵横谈
□王贞虎
在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里,醋文化堪称一枝独秀。
远古时代,初民们的饮食只求果腹谋生。但随着生产的发展,生活条件的改善和文化的日兴,人们对于饮食就不仅只求充肠且需其适口。要适口自然是要经过着意烹调才行。这“烹”是指烧煮,而“调”则是指在“烹”的过程中加入各种适宜的调料,这才能做出“味道好极了”的食物。老子说:“五味令人口爽”,这五味就是指具有甜、酸、苦、辣、成五种滋味的调味品。古时(至少在周代以前)还没有醋,可人们对烹制出的食物最低限度要有咸味,无疑盐是最先进入庖厨的。按当时人们的饮食口味,食物还该有一定的酸味,于是青梅就成了那时赋酸的调味品。因此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盐梅”就成了主调料的代名词,所以有“若作和羹,尔唯盐梅”的说法。
制醋始于周代,它原不叫醋,而被称为“醯”(xi希)。据《周礼·天官》记载,周时朝廷还专设职司制醋的官吏“醯人”,他与专制肉酱的官吏“醢(hai海)人”共掌醋酱制备的任务。这表明周的贵族集团于饮宴进餐时醋与酱已是不可缺少的调料了,《礼记·曲礼》里所说:“脍炙处外,醯酱处内”,就生动反映出周代饮食文化所达到的不低的水平。自然当时被称为醯的醋,寻常百姓也是无福消受的。岁月流逝,直到汉代,醯才渐渐步入平民的蓬门荜户成为一种大众化的调味品。因当时酿造出的醋酸中还泛有苦味,故又称“苦酒”。此外道家方士们还给醋起了个典雅而又玄乎的名字——“华池佐味”,说醋是昆仑山上仙人们用以佐味的调料。醋经历的这个由统治集团少数人享用才走入民间的过程,也促进了酿醋工艺的不断完善,就如同种籽落进了沃土,经过一代代的筛选和优育,终于有了丰富的收获。至汉及魏,制醋就不再只有遵古一法,而已发展为好多种方法了。北魏时,著名农学家贾思勰在其著作《齐民要术》里辑录了当时酿醋的方法就有22种之多。此时醋以“酢”名,经过一个阶段的“酢”“醋”通假,终于以醋正名。据《唐书·百官志》的记载,唐朝廷设有专管酿造的机构“掌醢署”,这署内“有酱匠23人,酢匠12人,豉匠12人。”酢匠即醋匠是也。直到宋代,醋才最终正名,并成为居家必需。宋人吴自牧编著的《梦梁录》里就说:“盖人家每日不可或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进入元代,更有开门七件事之说,醋即是七件事中之一。
无论是大禹时“仪狄作酒”,或不知何世人“杜康作酒”的传说,都说酒之问世确实久远于制醋,但它们两者却又偏是“直系血亲”。某些酿好的酒在某种条件下不料竟变酸成醋,虽然那时人们还不知醋为何物,更不用说是有意酿造了,可那时偏往往出现存心酿酒,却无意成醋的事。《小雅》里所说的“以御宾客,且以酌醴”的“醴”,就是古时常饮的甜酒,它相当于今天的一些糯米甜酒或四川人喜欢吃的那种醪(láo劳)糟。此种酒精稀薄的醴存贮不久就发酸终于不能作酒饮用,想来酒徒们为此既扫兴又感困惑。此中奥妙一直到了公元l864年才被法国微生物家巴斯德揭开:在酒精浓度较低的水溶液里容易繁殖醋酸菌,就在醋酸菌的作用下,薄酒中的酒精被氧化成醋酸,这时的水酒实际已成为醋了。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籤》里记有“神话”一则:“酒客,梁市上酒家人也。作酒常美,售日得万钱,有过而逐之,主人作酒常酢败。”这“神话”其实是“写实”,那位汴梁的酿酒师傅——酒客,精于酿术,能制出深受广大顾客喜欢喝的佳酿,酒铺自然利市大发,偏偏主人不懂得尊重知识和尊重人才的道理,炒了那酒师傅的鱿鱼,而主人自己又无真本领,不知道如何控制混杂进酒液中的醋酸菌,这酒焉会不酸呢?张君房所言极是,这一化学现象可称“酢(醋)败”。
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因酒的“酢败”交酸,经过摸索却总结出了酿醋的工艺,终于变坏事为好事。
早先酿造出的醋一定不如今天镇江香醋、山西老陈醋和浙江玫瑰醋的滋味好,怕主要就是酽酸,食用时只宜取少量供调味。如果像饮酒、喝茶那样地呷醋,怕就够呛,因此镇江、扬州一带都有“捏着鼻子喝醋酸”的俗语。捏着鼻子就是屏息、憋住气,庶免一口酸醋的气味急剧地刺激了喉头和鼻腔。
中国人爱醋是很深的,制作诸多菜肴都离不了以醋为调料,醋熘桂鱼、糖醋里脊、脆炸鳝丝这些菜固不待言,连煮鱼烧肉也都要适量加醋以解腥,吃锅贴和水饺重蘸醋,早晨进茶馆如果享用的早点是蟹黄汤包与水晶肴蹄,必要就着香醋吃才成。正月元宵节临近,于春风骀荡之际,人家就油炸出澄黄酥脆的韭黄肉馅春卷蘸些醋吃;炎夏时令,傍着晚凉,于瓜棚豆架下置一小桌,放上一碟香醋、麻油凉拌嫩黄瓜,就着它喝绿豆粥,也是一种大众化的享受;西风响,蟹脚痒,秋菊吐艳,湖蟹初肥,这时消费层次高的朋友们正好持螯赏菊,而剥食清蒸大闸蟹则更是离不开香醋的;严冬君临,于天寒地冻之际,无论啖羊羔、食狗肉,还是生起火锅吃涮羊肉,一碟香醋和一碟辣糊是必备的佐味品。可见一年四季中国人的餐桌上都是缺不了醋的。唯其如此,中国的酿醋业历来兴旺,作为名产的香醋于150余年前就遐迩闻名于国内市场,80年前更在国际市场上以其具有色、香、酸、醇、浓,存放时期越久,口味越香醇的特色崭露头角于1910年举办的南洋劝业会上,受到与会各国客商的赞美,荣获金牌大奖。在l915年的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中国醋又再获金奖。
在汉字里,我们要是以一个表示动作的字和某种饮食的一个字的名称组合成词,这词既要能明白无误地表示一种饮食动作,还兼能传神地刻画人物的某种特定心态,则“吃醋”一词必然夺冠。“品茗”也好,“评酒”也罢,虽表达了饮食动作,却全无刻画任何人物心态的功能。至于“吃醋”这一词汇,不管处于山南海北,还是地角天涯的炎黄子孙,都明白这词所暗示的是两性间一种奇妙的妒嫉心态。作为俗语的“吃醋”,流传于市井间多年,首见于文字,大概出于阮大钺的《燕子笺传奇》,内“诰圆”一折中就有“他二位只管捻酸吃醋,不成个模样”的文字。清代笔记《两般秋雨盦随笔》中记有一妙事,鲁人张映玑在杭州任浙江转运使,专管督运海盐事宜。一日,乘轿出衙,在大街上被一妇女拦舆,控告其夫“宠妾灭妻”。这位山东老爷“作杭语,从容语之曰:‘阿奶,我系盐务职官,并非地方有司,但管人家吃盐事,不管人家吃醋事也。”民间还有传说,明太祖朱元璋登极后,他的开国功臣之一的中山王徐达,因妻未生男致萌纳妾之意,徐达在战场上统兵率将叱咤风云,然而染“妻管严”之疾甚深。只好求助于皇帝陛下能为他帮帮忙。朱皇帝便请他的贤内助马娘娘出面宴请徐达夫人,令其相机说项。席间,马娘娘先是旁敲侧击,继则宣喻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可那位徐夫人却任凭马娘娘讲得如何天花乱坠、粲舌生莲,一概佯作不解,这才逼使马娘娘改烘云托月式的“疏导”为开门见山的“动员”,命其应允其夫纳妾,言毕,满斟酒醋各一杯,促夫人表态,如同意其夫纳妾就饮酒一钟,否则则请吃醋。语未绝响,徐达夫人已一仰脖子喝干了那满斟的一杯酸醋,她这一不容其夫转爱他人而毅然吃醋的新闻就此不胫而走传入民间。其实如此这般的传说还多得很: 《嘲戏琦语》中说的是大臣任环的夫人“吃醋”,坚拒御赐其夫两侍女; 《雅谑》一书中则说是唐太宗时名相房玄龄的夫人“吃醋”之勇过人,不惜敢饮皇上“赐鸩”拒不从对其夫“将有美女之赐”的上谕。连太宗也咋舌说: “我见(她)尚怕,何况于玄龄。”这些真可谓:“江山代有捻酸事,‘吃醋’之风辈辈传。”当然爱“吃醋”的并不只是巾帼,须眉中亦不乏醋劲十足者。因此在我们镇江对于酷爱“吃醋”之朋友,人无分其为男女,一律命名为“醋坛子”,以示对其醋意浓烈的秉赋不敢小觑。
旧日封建社会里那些长期科举屡试不第的贫士,由于贫寒及喜欢掉文,不料竟又被与酸醋挂上了钩,被人称作”酸丁”和“醋大”。唐人苏鹗于其所著的《苏氏演义》里颇着力地描绘了“醋大”,说是“醋大者,或有抬肩拱臂,攒眉蹙目……如人食酸醋之貌,故谓之醋大。”但还是唐代的另一部多纠正俗说谬误的书《资暇录》却大作翻案文字,据它所说,那“醋大“的名称起错了,文士应被尊称为“措大”,这是由于文士们有文化富见识,因而“能举措大事”的缘故,这书的作者对知识阶层如此抬爱的盛情实在令人感动;然而另一唐人叫张鷟(zhuo浊)的,在其所撰的《朝野佥载》里记述当日湖北江陵人文之盛时竟说其地是“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把“措大”之多类比成鲫鱼未免有些贬低,恐怕前二十余年前每称知识分子必曰“成堆”,与“多如鲫鱼”是一脉相承的。
醋文化虽逊于酒文化,但再纵横谈下去还可有不少文字,最后想说的则是今日之醋已不只是一味调料,而已成为很热门的保健食品,醋中含有18种游离氨基酸,其中人体不能自行合成的占8种;就糖而言,兼有葡萄糖、果糖与麦芽糖;还有除醋酸外的乳酸、苹果酸、柠檬酸、琥珀酸等十多种有机酸;也含维生素C及B1、B2;至于无机盐则更含量丰富了,说它能治百病,当然是扯淡,然而称它为物美价廉的作料,兼有祛病健身之效的保健品,又谁谓溢美呢?因此国内外之刮起喝醋风,恐怕不是无缘无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