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寨　游　记

□陆陈明

　　商颓贸废，余今不贾，闲于檐下，偶有作诗词，诵经默祷，以明其志，无其繁好也。或盘坐于溪榭凉亭与鱼言水之流光，或立于昏暮凭栏远视地级之无穷。或付案冥思先贤之德训，或中庭信步念圣人之救恩。或邀数友于郊野狂饮，忿牢骚以砭时弊，痛涕涟而释情怀。任信自由，脱俗世之劳苦，痹情爱之愁肠。放荡于天地，逍遥无束，怡然自乐。

　　然酷暑不期，今非往昔。未至初伏而热气笼身。人一日而九灌，不得解清凉。昼不甘味，夜而废寝。如置于釜中煎烹，汗滞全身不知其所从。有虐诗为证，诗曰： 才到初庚日划符，忽然天际罅垄锄。荒熰远外煊蓝焰，人畜如烹太上炉。史阅前朝无典处，只闻炽殁五车苏。但将东海龙王斩，不为苍生挂玉壶。

　　打油戏虐，皆不尽其况。夫问清风何在，复而何往，任不顾黎元于水火乎?靡有朝矣乎?

　　惛昏不知其卒，忽一日闻得某处，常年清爽僻静，四时如春，方家仙道者欲往而不得法。始原绝迹，无染垢尘。余甚渴慕，尝试所向。翌日，携子晨曦而就，行如脱万罪之轻緲，解千斤之锁扣，溢于色，子诧不解，自不必言。

　　南部一县，地势高顷，山脉环衬，东与雷公大脉接壤，南扣都县，北抵州府，西靠匀城。辖及三镇，唯苗世居。据悉其古蜡染、造纸、吹乐芒筒、芦笙之繁衍昌盛，任续留外世不解之祭祀，礼仪繁冗，祭服幡旗图腾案织，沿用数十代。建制悠远，溯隋代辖牂牁郡，唐隶属应州地。气候温凉，常年频雾多雨，少有霜雪。境内林嶂叠峦，原丛丰茂，由以杜鹃香沐驰名。森林覆盖旷远，生态衡丰，豹猫獭狐之兽类，与人共享物华，乃至美之宜和也。

　　入得其间，举目四望，首入眼帘之山峰雄魄伟岸，然值暑不宜登高，遂择一小径漫步游哉。东行两里，有浅口入山涧，清风徐来，凉意入肌肤，肌理华变，久违之，怒悦。再行其内，如突瓶颈，两侧有荷塘，逐渐开，此红粉花苞，彼花蕊微绽，淡雅清香，空谷幽冥，刹随鼻吸而肠清。花团锦簇，碧绿微熙，蛙鸣顿挫，苗裳翁媪傴僂劳作。

　　余迎上慎言以问：“此处为何地?”，见者摇头，甚异之，复问他人，皆同。余不解，甚异之，见远处角楼一壮苗汉摇呼，余应而前。其曰：“吾乃本村一田畯，颇识汉话。尔等莫非来自外县乎?”

　　“然也”

　　苗人曰“此地偏垂闭塞，通行受阻，少外触，更不通他言，所问皆无回，非乡民有意为之也”。余恍然，问曰：“今逢新世，旧制不存，何以苗汉不能通语耶?抑或教学不至，汉学不及而误其民耶?”

　　其唯唯，欲言又止。

　　余问曰：“此中如仙境，吾等来此消暑避酷，惊扰乡民，望不及怨”。

　　苗人曰：“无妨。此寨名曰稀饭寨，沿溪进得韭菜沟，尔等早还，晚来需提防猛禽”。

　　与苗汉别过，泝水而上，荷塘隐其后，过谢桥，越湾岭，忽现一池波，湛蓝深邃，湖光微漾，涟漪交潺。湖岸木楼吊脚于湖中，一侧镶嵌坡桓，苗人屋舍，东暖夏凉，防鼠凿粮，避兽无险。

　　湖随峭而嵎，积水因势而行涠，或穷其尽，复又展开。小径上斜，雾雨弥漫，森林密覆，離離蔚蔚。杉柏云集，枫香耸立，木细如盆，粗如大氅，十余人合不尽其围。歘音逼近，水雾障眉，子惊刹而大呼，五步开外，突颈口，洞开一涧，瀑帘于高空泻下，素湍竞涌，途滞九节阶，婉转滢滢落入涧壑，朦胧粉雾，又剔透如珠。目所履历，瀑高不可丈量，源端堑云，横面如帘绸，霞光折入，波澜颤颤汇聚五彩虹环，美奂至极，恰似仙女舞袖，帷幔飘逸。

　　衫透湿，切入肌，不觉有疵而惬意自得，余忘乎其形，尽享山水之灵性，自然之惠泽，舒展体络，浸润肺腑，洗涤魂魄，卸除尘垢。悠悠然轻盈而自在，问谁猷及耳。

　　徜徉于绝美景致，不觉有时，行游而无倦怠。日归霞暮，蝉鸣渐起，蝶舞疏疏，欲返归途，蝶群密涌，弥漫视野，蝉声哗然，笼罩林山，蝶舞蝉鸣，韵意悠长。岂非命运之交响，猷今是而昨非者也。

　　夜垂已久，将返不现其路，踉跄至寨门，苗人久候多时，惊曰：“族人有猎者，尚不得妄，日落前将还，恐虎豹袭人畜也”，余不以为然，问蝉蝶之奇，彼弗知。

　　吊脚于莲塘，陋室无余物，隐约朣胧，然觉殷实惠充，问以何为计，乃以稼耕为家事，胜种藕稻，蛙鲤养田垄，恪守惯例。鱼正逢肥硕，苗人好客，执火把携子下田而捕之，子遵其貌，赤膊挽腿好之。不足半时，苗人数尾入篓，子未有获，忿鲤黠，虽淤满口鼻而趣意盎致。鱼入瓮，清水以盐尽胃滤腮，燃柴薪，釜入岭泉，入蒜齑、木姜、酸蕃羮，备荷梗待沸同鱼而淪，少顷，香熏入鼻，轻箸肉尝，味甘美，质嫩滑，尤以煳辣佐蘸，兕觥醪醴，个中兹美，若非人间所得。

　　席间，苗人言其先人于晚唐入得此中，因无余黍，日一撮稀烹，苟活，稀饭寨以此得名。况苗汉不同祖，族人受汉驱。祖训不怠，不可忘辱，非今苗人固化也，千百年避汉，其族多居于深山，源于此。

　　余嗟惋，以为汉人所欠其族尤深，颔首以示，却无颜正视其容，心存愧意，难以辞叙。

　　但见苗人大笑曰：“宾客不必如此，来苗家即为上宾，若无嫌弃，粗茶淡饭，糯酹丰足，陋室虽寡清，尚可遮风御寒，安心宿留，至厌复返可矣”。

　　余默然不语。

　　余夤夜无眠。

　　皆因苗人不计前仇，诚挚昭日，汉客之辈羞愧。苗人忧吾安慰，飨以佳肴，汉客之辈不及。苗人淳朴憨厚，胸怀坦荡，汉客之流愧怍。

　　苗人已入睡起鼾。

　　余心如五味，无以自释，遂唤子醒，踀于门扉，逐举步疑迟，执百钱于几，汗颜而匪下，不堪容，退出，默祈天佑苗人，遂与子盾于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