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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9-09-13

钓雪,然后变成大自然

 

□付秀宏

 

  说起柳宗元,总会有一种清凉之感。他的一首小诗《江雪》,带来了绝世独立的肃穆和绵延不尽的冷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诗是柳宗元在被贬永州时所写。诗人写一位在雪野江畔独自垂钓的老渔翁,实际是写作者自己。姜太公钓鱼,钓得一个周文王。柳宗元却是在清冷寂寥中,钓不得名君了,依然一往情深、坚守自我,“独钓”这寒冷肃杀的“寒江雪”。

  唐朝诗人多爱钓。除柳宗元外,李白、杜甫、张志和也都是垂钓名士。李白写有“闲来垂钓碧溪上”,杜甫曾笑述“稚子敲针作钓钩”,张志和则痴迷“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美。而柳宗元却因自身命运的沉浮,钟情于“独钓寒江雪”。

  同是唐朝的白居易,被贬江州时也著有一首与“雪”有关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时,天气寒冷,他向隐居于庐山的刘十九发出请柬:“能饮一杯无?”新酿的美酒,雅致的火炉,好友举杯,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温暖肝胆、豁达进退、淡看荣辱的味道。

  而柳宗元呢?写了《江雪》,则是孤寒一片。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很多人为这种“彻骨入髓之冷意”所折服呢?只因柳宗元从“庙堂之高”转入“寒江之寂”,虽天寒、雪重、孤寂甚至伤怀,可他移情之物非是热酒一杯,而是寒江一条、钓竿一具,那种相对静止的唯美和柳宗元性情的惟一,给人一种无言的震撼。

  柳宗元诗歌成就非常高,但当时的人并不认识其价值,直到苏轼才最懂柳宗元。苏轼认为韦应物和柳宗元的诗淡中有味,比别人写得好。唐末郑谷不懂其中真意,却追步柳宗元,作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苏轼称其“此村学中诗也”,仅一个“归”字,境界差矣。

  一个人痴痴同一条寒江交谈,寒江听得懂他,这才是柳宗元。柳宗元忘记了自己在雪幕之中,还是那样痴痴地钓。会有谁借一条快船,轻轻把鱼儿抛到寒江中,将他从忧伤中拉回来?谁也不能,江雪还是那个江雪,寥寂还是那个寥寂。柳宗元和钓江雪之间是一片又一片孤独,像山脉连绵不绝。说不尽,叹不完。

  《唐诗三百首》选编人蘅塘退士有谓:“《江雪》二十字可作二十层,却是一片,故奇。”历代不少评论家都盛赞此诗,寒江独钓,气象超然,雪景如在目前;意境深远,叹为绝唱,在乎诗品处可见人品、风骨。

  其时,柳宗元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甘愿作一渔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之美,与纯洁寂静、辽阔苍茫的气象之美,交相辉映,如在眼前。绝对的清寂,极端的静默,形成非同寻常的“空灵剔透、绝世孤傲”意象。

  《江雪》问世之后,山水画家爱之如宝。从唐朝到今天,不知道有多少画坛高手根据这首诗的意境挥毫作画,以“江雪独钓”为题的山水画,如恒河沙数。比如,宋马远《寒江独钓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元姚廷美《雪江渔艇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吴伟《雪江捕鱼图》(湖北省博物馆藏)等等。画上多为白茫茫雪野一望无际,弯弯江水波澜不惊,一叶小舟似有若无,舟上见一锥影放长线一钩——意为渔翁独钓寒江之雪。

  柳宗元位居“唐宋八大家”第二,近代章士钊则尊之为“唐宋以降,天下第一”。柳宗元之《江雪》,寥寥20字,实极品文字。因其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入画静穆而无动,表面看去不觉一丝涟漪,却可动乎心魄。《江雪》炼字精准而入心境,“千”与“万”、“山”与“径”、“鸟”与“人”、“绝”与“灭”、“孤”与“独”中,透射别样清寂,而处处清寂——传来空与静、冷与洁的独特魅力,此魅力与柳宗元《小石潭记》的空静笔法如出一辙,深具洗心涤魄之效,佛家气象扑面而来。

  柳宗元自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江雪》中营造的空灵境界,也与柳宗元的佛教修行有关。“因缘所生之法,究竟而无实体曰空,又谓理体之空寂”。读诗者在“钓雪”中获得,反过来创造、升华这片“白”。诗歌有尽,而余味无穷。

  用“留白”之法,柳宗元留给后世一个梦的世界、无尽的艺术境界。不由想起顾恺之擅长画古代先贤,总是迟迟不去“点睛”,他要找到那点难于琢磨的元神,才肯落笔。充满诗意的唐代,降生了传世名篇《江雪》,正因柳宗元内心的元神之气在大雪漫天里弥漫。空冷中,万千孤独,天地可鉴。因之,元好问有“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无论是现实如梦,还是如梦现实,都呈现出多维的奇异冷峻和深层美感。

  《老子》有曰:“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柳宗元仅用寥寥数笔小黑,周遭所余全为留白,乃真功夫。大面积留白,赋予了画面张弛有度的“呼吸空间”。《江雪》之中的“千山”与“寒江”,传出山水间寒气凛然,静默如是,宛如眼前。《江雪》“留白”之中,不仅有“钓雪”的存在,还有心情执意与淡然的浮动。

  人在雪中,虽江寒而鱼伏。“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一老翁披蓑戴笠独钓其间,彼老翁独何为而稳坐于孤舟风雪中乎?此子厚贬时取以自寓也。”《柳宗元传》有文载,“叔文欲大用之,会居位不久,叔文败,与同辈七人俱贬。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永州司马。”于是,面对此困境,柳宗元以“蓑笠翁”自况。

  “蓑笠翁”三字,放入整首诗,堪妙之极。品味之余,似能浮现寒气中“蓑笠翁”须发颤动,并从蓑笠下见其眉间皱纹,一想便可妙悟其志。流寓羁旅,客子孤独,唯钓雪,可知胸臆。钓雪。

  钓雪,然后变成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