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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9-09-05

千年夷州,茶话风流

 

□王珺偲

 

  南方有嘉木,黔地出好茶。贵州的茶,从世界上唯一出土的茶籽化石上,可以追述到百万年以前,而黔茶的文字记载也有1300多年的历史。

  唐代“开天盛世”时,各地茶贡不断涌入中原,此时“茶圣”陆羽饮尽天下名茶,甄别优劣,在《茶经》中记载了黔中之茶生于:思州、播州、费州、夷州。从那时起,茶不仅仅是以饮品在这块土地上生存,而独特的人文道法,在千年中尽显风流。

 

  《茶经》中的夷州就是贵州东北部的湄潭、凤冈两县等周边区域,唐代的夷州治所先后置于凤冈境内的绥阳镇、湄潭境内的义泉镇,其地盛产茶叶。一千多年前,山川阻隔,交通不便,只有少量的夷州茶能流入到中原一带,陆羽这样嗜茶之人也只能“往往得之”,但是夷州茶的品质陆羽毫不吝啬的给予“其味极佳”的评价和赞誉。

  如今的湄潭与凤冈,共有茶园110万余亩(湄潭60万亩、凤冈50万亩),占全省茶叶种植面积的七分之一,是全国重要的茶产区,美丽的西部茶海。两县山水相连,茶丛在浅丘、山峦上绵延起伏,绿的山、绿的水,深深浅浅的绿蔓延到天际,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清香,那是从千年前古夷州飘来的幽幽茶香。

  在地理中,古夷州地处北纬27度线上,这是一条神秘的纬线,线上有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百慕大三角,埃及金字塔等,还有盛产红茶的印度大吉岭、以黑茶闻名的云南普洱、以青茶闻名的福建武夷山、以白茶闻名的福建福鼎,当然也划陆羽赞誉过的夷州,如今盛产绿茶的湄潭与凤冈。

  茶树的生长,茶叶的优劣,环境至关重要。湄潭、凤冈地处于云贵高原向四川、湖南丘陵过渡的斜坡地段,海拔处于700米至1200米之间的丘陵山区,没有高山与深谷,但是“地无三里平”是这里的地貌特征,随处都是典型的喀斯特岩石山地。陆羽在《茶经》中这样描述茶树生长地的优劣:“(茶生长)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湄潭、凤冈这片古夷州的地质地貌便是陆羽指最适合茶树生长的“烂石、砾壤”。

  有了最适合生长茶树的地理环境,古夷州区域野生茶林茂盛。在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所纂写的《湄潭县志》记载:“平灵台,县北四十里。顶上方广十里,茶树千丛,清泉醇秀”。这茂密的千丛茶树,便是这块古老土地上载最早的广袤茶园。另外,在凤冈县的龙泉、琊川、何坝、石径、花坪均发现了珍贵的古茶树群,其中以龙泉镇马耳沟的千年古茶树为最老。

  湄潭、凤冈两地,高海拔低纬度再加上森林覆盖率高达65%,使整个区域内的茶中有林,林中有茶,林茶相间,自然和谐的山水有一种别致的秀丽与灵气,如诗如画的山水透过云雾雨露滋养着从远古走来的绿色精灵,用细腻的情感书写着千年风流。

 

  在古代的黔地,崇山峻岭道路难行,是一个化外蛮夷之地,大规模的开发是从明代才开始,初期的戍边屯军,中后期的改土归流,让黔地贵州加快了文明发展的步伐。在古代,虽然黔山黔水有碍经济文化的发展,但是也阻隔了战火硝烟,成为乱世中的清静福地。

  明朝末年清军入关,面对满清的剃发易服与屠刀,不少大明遗臣节士纷纷南迁,为了保住汉族最后的衣冠信仰和民族气节,他们选择隐居在古夷州的山水中,泡上一壶茶,在清香扑鼻的茶水中去悟心,去感悟乾坤天地。

  南明武康伯胡执恭与儿子湖广佥都御史胡钦华,因躲避残酷的政治斗争,一家老小来到湄潭隐居在客溪,胡钦华自号凫庵居士。他把所住的屋舍取名为“茗柯堂”,屋外种有“茶百丛”,一家人在这里过着“春而摘茗,夏而灌园,秋深岁稔”的平淡生活。

  此时,南明大学士范鑛,隐居在湄潭湄水河畔的琴州岛,贵州巡抚钱邦芑、兵部尚书程源相继剃发为僧,法号大错与天目,隐居在湄潭西来庵与天目寺。他们与峨眉道人、苦李和尚、吴扶灵、曹寿宇、龚惟达等人时常在琴州、西来庵、水源洞等地相聚,“扫叶烹茗,啸歌自适。”或吟诗文,或论时局,虽处江湖之远,但仍忧国忧民。

  与此同时,西南临济宗著名的禅师天隐道崇也来到了凤冈。天隐年轻时,游历江南、湘黔,见闻“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面对血腥的屠杀,天隐最后选择在凤冈毗卢山开山建寺,为那些惨死之人弘法超度。天隐每每回思故国大明,虽有腐败但不至于屠杀百姓,传递着中华正统美德。于是,天隐将毗卢山改为“中华山”,在百丈悬崖峭壁之上书刻“万古徽猷”四个大字,其意就是天隐心中那永恒的美善之道,以此来怀恋大明故国。

  天隐禅师在中华山诗书授文,传经布道,闲暇之余,他与友人弟子观流云、看古梅,以“香厨架竹通泉径,烹茶煮水三足崎”来怀幽情,参悟出“此身原是幻,四大假吾俦”的禅机诗语。

  这些南明遗臣,或为僧、或为道,隐居在古夷州,他们享有过名利、参与过斗争,遭遇了国难、经历了生死;他们虽然远离政治,但胸怀天下苍生,在烹茶煮水中喝出的是家国的不幸与无奈,喝出的是胸中慈悲和禅境。

 

  明、清时期,黔地七百进士,六千举人,文风逐渐蔚然,古夷州大地上的茶饮也由儒雅之士赋予道心文趣兼备的新风尚。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陕西举人杨玉柱来到湄潭任知县,此时,古夷州大地上虽然硝烟已散,但百姓饱受战乱影响,生活疾苦。杨玉柱在任时,年年减免百姓的税赋,发展桑茶,民众把茶叶运到綦江、思南进行盐茶交易,百姓生活逐渐富庶。所以在光绪《湄潭县志》中记载:“茶,质细味佳,所产最盛”

  经过三年的休生养息,在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湄潭百姓自发做了“花灯璨烂”的灯会,来庆祝这个太平世道。县令杨玉柱与同僚夜游湄水桥,听到湄江两岸弦歌四起,欢声笑语;见到“彩球高结、鱼虾争戏”。与杨玉柱一同前往的文士韩应时看见这官民同悦,其乐融融的场面,于是他写下“两岸踏歌声,士女采茶工且艳。满城奏箫管,孩童竹马咏而归”的赋文,再现了数百年前夷州故地上茶香扑鼻的富庶景象。

  百年转瞬即逝,乾隆四十年(1775年)二月十二日花朝节,凤冈卢家花园主人卢师武,邀请官宦以及周边文人雅士在宅前的花园景地,以品茗吟诗以拜百花之神。

  卢师武,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出生于凤冈何坝新花铺,与湄潭永兴毗邻。卢师武20岁时入县学,29岁时,是全县唯一选入京城国子监(皇家最高学府)的学生。后来参加殿试,考取进士。后来返乡侍候其母雷氏直至作古后,再赴如今江苏昆山、吴江,上海嘉定、宝山、崇明、松江等地为官。

  在乾隆皇帝南巡江南时,卢师武所经造的苏州寒山别墅等项目,得到了乾隆皇帝的嘉奖赏赐,其中赏赐之物便有西湖龙井茶。卢师武本来就是喜茶之人,得到顶级的龙井茶十分高兴,想亲自去察看龙井茶的制作。上海与杭州毗邻,于是他来到杭州西湖龙井,考察学习了龙井茶的制作技艺。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54岁的卢师武辞职回乡,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在宅前开始建亭修池,开沟引水,栽花养鱼,经过几年的精心修建,卢师武将花园取名为“三桂园”,园内打造出“玲峰双池、层峦耸翠、石潭印月、三桂连科”等景点,成为远近闻名的雅致胜景。

  于是,便有了在乾隆四十年,古夷州大地上的文人雅士集于“三桂园”。这一天,卢师武拿出自己用西湖龙井制作工艺做出来的春茶给大家品尝,众人赞不绝口。品茗活动结束后,卢师武又与宾客仿东晋王羲之等人行“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文会,以品茗饮酒、吟诗作赋以拜百花之神,可惜当时所作的诗文集失传。

  在夷州这块故土上,杨玉柱与卢师武等“士大夫”群体,以学有所用的心境,或将茶作为心系百姓,衡量生活质量的标准;或将茶作为在人生中的一种情调和雅趣,把茶推向务实与精神相结合新内涵。

 

  在清代,经过了康熙、乾隆、嘉庆、道光四代,黔地150年间少有战火,百姓得以休生养息,古夷州大地上的茶叶更是芬芳四溢,人们在喝茶中浸润心灵、破除孤闷。

  清代咸丰七年(1857年)冬,白号军攻陷思南,攻打龙泉(凤冈旧称),黔北大地烽烟四起,凤冈县永安回龙乡贤士绅王荣槐在老家建营盘屯堡,保护乡人。

  王荣槐,字荫廷,道光二年(1822年)出生,年少聪慧,博学有志,但是屡试不第,以教书为业。号军烽烟四起时,王荣槐组织乡亲在山高路陡,易守难攻的像马鞍一样鞍子山上修建屯堡,操练乡勇,抵御号军的进攻。数年过去了,无休止的战事与渺茫未卜的生死前程,王荣槐与乡亲子弟们身心倍感疲惫。

  在那困难的日子里,王荣槐喜欢在喝茶品茗中思考时局。鞍子屯上有一水源,清泉从半山石壁中流出,甘咧冰爽。有一天夜晚,王荣槐走在泉边去取水烹茶,看见月亮挂在天空,洒下万缕银光在松林中,泉水潺潺而流,王荣槐随口吟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心中不禁一震,因战事疲惫的身心随景致开朗明朗起来,这样的静幽的景致不正是心中的桃花源吗?

  于是,王荣槐就把鞍子屯当作自己人生的中的桃花源,他在屯上修建了三余书斋,又修建向阳书院,教学生子弟们习文练字、授课讲学;战事闲暇之余,他们取山泉水冲泡的山巅茗茶,吟诗作赋,又在清泉边的岩壁上刻下俊逸的书法石刻“清泉石上流”。

  王荣槐在鞍子屯上喝茶品茗中,写下诸多与茶有关的诗句,他认为茶是最能激发诗意灵感的,他写下:“滔滔清绝咏如何,都为茶能咀嚼多。诗觅源头烹活水,饮酣蒙顶泻悬河。”

  王荣槐因喝茶而破除了心中的孤闷与执着,使他心灵得到浸润,他又下到:“仙灵通已尘心洗,昏滞雪将俗艳磨。神到毫巅高吐嘱,香回舌本爽吟哦。”

  古夷州大地上号军的战乱一直延续到同治七年(1868年),这十余年间,湄潭县城被号军攻破焚烧,一片残垣断垣残壁和瓦砾。在湄潭天神塘(今湄潭天城镇),有一位叫安盘金的人,他同王荣槐一样遭受十年号军战乱之苦,也同样有喜欢喝茶读书的爱好。更巧合的是,在安盘金的老家不远处有一座山,也同王荣槐的鞍子屯一样形同马鞍,叫马鞍山,安盘金就在山上的屯堡中躲避战火。

  一年冬天,大雪纷飞,马鞍山上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天地一片苍茫,安盘金在寒风中苦读诗书,看见山上山下的景致,他提笔写下《马鞍山》一诗:

  腾云驾雾更追风,不受羁绊不受笼。

  插脚崖前云飞渡,昂首天外欲行空。

  霜雪妆点银鞍色,雷雨磨砺汗马功。

  但凭秦王赶山鞭,踏遍神州亦英雄。

  遥想当时,在风雪高峰上,山下遍地战火荒凉,安盘金心中却充满了雄心壮志,誓要努力奋斗,志在四方。

  同治九年(1869年),古夷州大地上的号军被平定后的第二年,安盘金顺利考中了举人,同治十三年(1874年)安盘金又考得会试61名,殿试三甲92名,成为古夷州大地上的最后一名进士。

  是年夏天,安盘金锦衣回乡,与同学子弟一起在湄潭县城外的清虚洞纳凉游玩,在此间,他们看秀丽的自然景象,吟诗作赋。安盘金端着一盏香茗,回首自己在战乱中的情怀和努力,虽然他考取了读书人最高的荣誉,但是他没有沉浸在荣誉的光芒中,他写下“诗笺扫苔石,茶鼎听松风”以及“此中有佳趣,慧业悟禅宗”的诗句,诗中尽显了他内心的平静祥和。

  或许安盘金正是在那幽美邈远的清虚洞中,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呷上一口,在茶味和茶香中,才感悟到人生的本真应如茶一样淡雅芬芳。

 

  古夷州大地上的茶,有着阳春白雪的高雅,也有下里巴人的庸俗。

  清末民国时期,古夷州大地上的城镇中茶馆林立,那是江湖帮派、袍哥人家聚集的地方。他们喝着盖碗茶,说着“茶语黑话”,这里是比“公堂”更让底层人民信服的秩序维护者。人与人之间有什么纠纷不平、地方事务等,自然得去茶馆中碰个面,请德高望重的江湖大佬主持公道事宜,称为“吃茶”,这样吃出来的是“江湖”和“和气”。

  然而在抗日战争时期,东北、华北相继沦陷在日寇之手,民国中央实验茶场与浙江大学相继西迁至湄潭。浙大与中央实验茶场开展了广泛的合作,聘请了首任场长刘淦芝为浙大农学院教授,浙大化学系也帮助茶场进行茶内含物理化分析等科学实验,研制许多现代茶品牌,饮茶也成为了西迁而来的师生们寄予情怀的最佳方式。

  西迁而来的师生们在湄潭的茶馆、茶社中学习,带来了欣欣向荣的学习景象。那时,在湄江边上,一排排竹桌竹椅,沿着岸边的树荫摆列,浙大的师生们在这里点上一杯茶,在这里看书、复习功课、探讨家国大事。

  有一次,中央实验茶场研制出新茶品种,场长刘淦芝邀请竺可桢、苏步青、江问渔、钱宝琮等人到场品尝新茶,大家心情欢愉,谈笑风生,有人提议以《试新茶》为题,以“人”字为韵,作诗词。茶场主人刘淦芝首先赋诗欢迎:

  乱世山居五异珍,聊将雀舌献嘉宾。

  松柴炉小初红火,岩水程遥半旧甄。

  闻到银樽香胜酒,尝来玉露气如春。

  诗成漫说添清兴,倘许偷闲学古人。

  苏步青教授当即应和一首:

  翠色清香味可亲,谁家栽傍碧江滨?

  摘来和露芽方嫩,焙后因风室尽春。

  当酒一瓯家万里,偷闲半日塵无尘。

  荷亭逭暑堪留客,何必寻僧学雅人。

  在场的其他浙大教授也相继写了数首《试新茶》的诗词,并成立了“湄江吟社”。他们在湄潭期间,一共写下了两百多首诗词,其中有六十多首堪称经典的茶诗,成为中国现代茶叶史上一曲绝唱。

  正是在中央实验茶场与浙大的通力合作下,在湄潭与凤冈交界处的永兴,开辟了数千亩新茶园,研制出“湄红”“湄绿”“湄潭龙井”“桂花茶”“玉露茶”等现代茶品,这些茶叶源源不断地从“滇缅公路”和“驼峰航线”出口换取外汇,以最俗气的“铜臭”,换来枪支弹药,谱写了中华民族抵御外侮史中悲壮的诗篇。

  在国难面前,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凤冈县长陈势涛,主动请缨挂帅,在凤冈招募1500余人的抗日志愿兵,出黔抗日。临行前,举行了动人悲壮的誓师大会。出发时,家乡的父老熬好本地的“油茶”,端给志愿兵们每人喝上一两碗。

  凤冈油茶,又名“干劲汤”,是凤冈本地千百年传承的饮茶习惯,因喝了油茶干劲十足而得名,抗日志愿兵们临行时喝下油茶也是寓意“好好与日寇大干一场”。果然,这支抗日志愿兵九死一生,绝大多数人都魂断异乡,他们的都对得起临行前家乡的那碗油茶,那碗“干劲汤”。

  凤冈抗日志愿军临行前虽然喝的不是壮行酒,但以最独特的古夷州茶饮方式,喝出了抗日的决心和豪迈的气势。

  在纷繁的世俗的社会中,当茶行于市井,必然沾染市井的粗鲁与媚俗;当茶行于江湖,必然沾染江湖的侠义与豪气;当茶盛于文士,必然氤染着文士的书香与雅致。其实,茶不过是品茶之人灵魂深处最真实的茶意和心境。千古风流,人心才是茶意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