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糖茶
□游宇明
感觉里,乡间的季节只有两个:一是农忙,一是农闲。农忙季节很长,大抵覆盖了公历三月至十一月,余下的三个月则是农闲季节。农忙季节要做的事很多,比如插红薯,种小麦、黄豆、油菜、紫云英,栽药材、早晚稻,还要在夏季或秋季将所有的劳动果实收回来。山区路险、单块土地面积小,不利于机械的操作,做这一切都要靠人力,累得很。不是婚丧、过大生这样的时候,亲戚一般是不走动的。农闲季节就不同了。这种时候生产队一般不安排出工,家里那点自留地里的事也有限。空闲多了,相思来了,有娘想女的,有女想娘的,有兄弟想姐妹的,有姐妹想兄弟的,家里的客人骤然间多了起来。
母亲那边是大家族,一共有姐弟六个,再加上父亲的哥姐(我的伯父在外地生活)、舅家,冬天里总会有亲戚来我家做客。接待来客,在我家是个重大“外事任务”。还在客人没来时,为娘的早就有交代:客人来了,无论手头在做什么事,都要停下来,主动与客人打招呼,给客人让座。做完这一切,则是父母的事了,我们做儿女的该放牛的放牛,该读书的读书,想溜出去跟其他孩子玩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父母越忙,对我们的事管得越少,我们也越能偷得一个个愜意的上午或下午。
将客人安顿好后,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是为客人泡碗糖茶。之所以用“碗”,而不是“杯”,是我家倒茶从来是用白瓷茶碗,而非玻璃茶杯。糖茶的原料很简单,几颗剖开的红枣,一块两指宽的桔饼,桔饼自然是会切成柳丝般的细条的,这样糖分才能出来,然后再用刚刚烧开的井水冲泡。红枣、桔饼其实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红枣红得透亮,桔饼黄得晶莹,对我的口舌构成巨大诱惑。每当母亲给客人泡糖茶时,我都默默地企望她多泡一碗,让我也能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可母亲像是忘了我这个大活人,每次都是按客人的人数来决定泡糖茶的数目,一个客人时泡一碗,两个客人时泡两碗,不会少,也决不会多。
我自然也享受过喝糖茶的待遇,但基本上不是在母亲这里,而是被母亲安排走亲戚的时候。我在乡间长到18岁,外婆家自然常去,不说多的,一年五六次总有,其他亲戚家一年也会分别走上一两次。走亲戚,几乎都可以喝到糖茶。数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我帮生产队放牛总是眼泪双流,牛有时不听话,狂奔起来像一列火车似的,怎么挡也挡不住,有时甚至还会损坏生产队或私人的庄稼,回家挨父母一顿臭骂,但去亲戚家做客一定是欢天喜地的,做客不仅意味着可以吃到终年难得一见的鸡鸭鱼肉,还可以喝到色彩绚丽、香气四溢的糖茶。我有时甚至想,亲戚们为什么不一年多过几次生,或者多来点喜庆之事呢?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喝到糖茶了。
糖茶这东西,要说味道,其实也平常得很,未必强过梨子、西瓜等等水果,来客人时泡上一碗,更多的只是为了制造一种仪式感,让客人觉得自己受了重视,内心舒服,但那时的我们完全不明白这些人情世故。
好在懂也罢,不懂也罢,日子毕竟一年年变得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