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回忆可相随
□代廷晴
父亲走了许多年。在许多个晴天或雨天,在很多个忙碌或清闲的日子,我总会想起,关于父亲的一些往事。
我还小的时候,偶尔会见到讨饭的人到我们村子里来。
有一次,天刚擦黑,有一老一少两个苗族装束的人来家里讨饭,说是爷孙俩。老人七十岁来岁的样子,女孩十五六岁。
父亲让两人吃了饭,天就更黑了。对讨饭的人是要施舍的,但一般都不肯留宿在家中。父亲没有踌躇,说天黑了就在我家歇下。
那时是冬天,我们烧着旺旺的火炕。一家人围着烤火,火光亮亮地照在脸上。父亲递给苗族老人他自己种的叶子烟,老人说味道好。就这样抽一晌说一晌话,大家就很熟络了。那个女孩子,我们都不跟她说话,她也不开口,一双手不安地绞来绞去,脸红红的。
安排睡处的时候我很不高兴。苗族老人很诚恳地说,他们是要饭的人,住草楼就可以了。但是父亲不依,让老人和他睡一张床,女孩就和我睡。
我和女孩一人睡一头。我心里害怕得很,衣服也不敢脱。我让苗女睡在靠板壁的那边,不敢挨过去,中间如隔着一条河。我紧紧靠着冷冰冰的床沿,脑子里尽想着一些曾经听过的“苗子”放蛊啊杀小孩呀什么的故事。害怕归害怕,夜深了还是熬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祖孙俩吃了我妈给他们煮的面条才走。他们也没有说更多的感激话语,我父母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件事天经地义,平平静静。
还有一件小事我也总记得。
早些年,会有人挑着担子去乡下剃头。都是穷苦人,混碗饭吃,能有多少生意!
也是天黑的时候,有个剃头匠到我家里来,确切地说是父亲“招呼”进来的。因为下雨,剃头匠被淋湿了。
彼时 已入秋,有点凉。我父亲就生起火来,让剃头匠烤。焉知一烤起来,他身上一边冒热气一边冒臭味,各种复杂的臭味和在一起,让人掩鼻。大哥当即就埋怨起来,说父亲多管闲事,我家也没有人要理发。父亲也没说什么,只是紧盯着大哥看,大哥就不敢再说了。
剃头匠衣服烤干了,吃过了饭,打着饱嗝,话就多起来。父亲微笑着听了一会,觉得他说话不“上章”,便不大接话,但还是很客气。这次父亲让二哥去和大哥睡,剃头匠睡二哥的床。
后来大哥还说起这事,父亲说了一句“人嘛,总要救人于危难的”。我们兄妹都记得很清楚,父亲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今天想来,我的身上留着的些许善良,也许与父亲的影响是分不开的。父亲就这样告诉我们该怎样做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父亲其实很能说的,他喜欢讲故事。
他讲得最好的是《三国》故事,好多地方能背,讲起来眉飞色舞。《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他都很熟悉。
夏夜里,山风清凉,竹影摇曳,父亲常会坐在院坝里讲故事。母亲也坐在那里听,光着的脚背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父亲讲过一个“邦君树塞门”的故事。说有个秀才进京赶考,看到一个老人可怜,就给了一点吃的。晚上秀才就做梦了,梦到一棵树倒下来把门堵住了出不去。秀才醒了就想这梦什么意思呢,忽然醒悟是“帮君树塞门”,赶紧重又看这一段书作文章。考题果然就是“帮君树塞门,管事一树塞门”,于是秀才就考中了。我当时听了很疑惑“管事一树塞门”什么意思,父亲答不出,也不知道能问谁。于是他很抱歉的样子,说总要弄清楚的。
父亲过世以后,某一天我读《论语·八佾》,才知道“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是孔子说管氏不知礼,而且“树塞门”也不是一棵树堵住了门啊。我看着,先是笑起来,然后哭了。我已没法告诉他,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父亲对于未知的事物有着热忱的探求心愿,但终是读书不多。他的天地难免狭小,也总是落寞。
父亲还教我“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旋风又名羊角,闪电号曰雷鞭。”教我“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我小小的心里就记住了这些。父亲踽踽走在前面,却让我慢慢愿意靠近一种叫“智性”的境界。
那时在乡间,过年时谁被请写对联,或者人家有红白喜事,被请坐在礼桌“挂簿子”。这亦是“文化人”才享有的荣耀。父亲便常常被请去。父亲高兴起来时,也蘸饱了毛笔教我写“垂露竖,悬针竖”,“点如桃,撇如刀”,可惜我终未能如他所愿写得一手好字来。
我对“文化”感到敬重和产生兴趣,还是因了父亲。我的农民父亲,除了种好他的庄稼,他对于别的农人都觉得“无用”的东西那样执着地爱着。
父亲喜欢音乐,对一切能接触到的乐器感兴趣,而且悟性很高。
他教我吹口琴,我很快就会了,他很高兴,喜孜孜地到镇上给我买了一支来。
他又能拉二胡,很耐心地教我“嗦嗦哆咪嗦嗦哆咪嗦哆咪”。初学的人拉起来因音准不到位,很难听,我拉了几次就不拉了。他有点遗憾的样子,也没有多劝。乡间很难找到曲谱,父亲拉来拉去都是那几首《十二月探妹》《五更里》以及《东方红》之类,他觉得不好,鄙俗。其实后来我在城里上学,是可以为父亲弄到曲谱的,只是不上心。我的梦想父亲当做是梦想,父亲的梦想我没当做那也是梦想。
家里有一架很老的脚踏风琴,两个踏板多年踩踏已不大灵活,父亲还是能流畅地弹《歌唱祖国》《沂蒙山小调》。父亲的琴声是欢快的。其实他农事繁重,诸般辛苦。父亲用琴声让我知道生活可以化悲为喜。
父亲又喜欢川剧,听他唱“好个李元霸哟咿哟好个李元霸哟,手持铜锤八百八……”我们问他哪里学的,他说“牢里。”
父亲对坐牢这件事并不讳言。只是究竟是苦日子,也不会主动讲,既然开了头,他也就讲给我们了。
他坐牢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是因为祖父“通匪”,他受了牵连。彼时还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祖父被枪毙,父亲去坐牢。
父亲说祖父身材颀长,穿黑灯草绒布鞋青布长衫,从容不迫走到规定的空地中央,淡然说“可以了。”即开始行刑。多年以后我还梦到这个形象。
父亲没有说监狱生活有多苦,只是说些有趣的事。父亲说牢里一个老人特别会赌,每赌必赢。他那时年轻乖巧,老人也喜欢他,于是就央老人教他赌技。老人不教,语重心长:“娃儿啊,这只是闹着耍的,别学了。你看爷一生会赌,落得这个下场。你回去还是做一个老实人吧。”后来这老人死在牢里。父亲说时很是感慨。
父亲面对坎坎坷坷,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他在狱中还学了木活儿,后来还一度靠这个挣钱养家。我记得他用墨斗弹线时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且一边用刨子刨木花一边吹着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