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追怀旧时光
□奚贝
沾上水,洗净,抚平,轻轻拈起,贴在窗户玻璃上,用手指肚小心地熨平整,不留一点气泡。干了以后,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从翘起的一角慢慢揭开,取下,夹到书本里。合上书本,再按一按——嗯,手心底下鼓鼓的,心里自然也是满满的。
书本里夹的是糖纸。四十年前的小姑娘们,不敢说人手一册,但恐怕很少有人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几个小伙伴头顶头,凑在一起,围着一本糖纸“书”,随着主人手指的翻动不无夸张地惊叹着、艳羡着,甚至悄悄地咽下口水。书里一般每页放两张糖纸,一对儿一对儿的。有普通纸质的,也有塑料纸(有人叫“玻璃纸”,我们叫“晶晶纸”)的。一般前者质朴一些,后者则五颜六色,亮丽得晃眼。逐页翻开糖纸“书”,好像在欣赏一种特殊的电影,镜头携带着香气扑面而来,让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那个年代里,糖块以硬糖(水果糖)居多,奶糖很少。有一种淡黄色纸质包装的奶糖,可能是奶糖里面最普通的一种,白白胖胖的长方形状,就像巷口烟酒店里卖的面包,老老实实,没有任何精心的修饰。糖纸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名称,就印着“奶糖”俩字,下面一行小字是产地,写着“营口”——这个地名于我而言,只有味觉意义——那是我吃过的最像奶糖的奶糖: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上下牙齿放稳当了,一使劲,哎呀!香甜的汁液从舌尖流到嗓眼,又漫到双颊,浓郁的奶香立刻四溢,渗进口腔乃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吧。
尽管普通糖块算不上奢侈品,可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无法随意获得。而且从糖纸收藏的角度看,我们能吃到的糖果都太低级。高级的糖纸常常来自外地。比如,爷爷家在北京,姥姥家在上海,天津有姨姨,四川有姑姑,或者有个叔叔是采购,有个舅舅常出差。这样的家庭就有可能得到新鲜玩意儿。每当小姑娘们头碰头聚在一起,互相炫耀着手中糖纸那拐弯抹角的来历时,那一方小小纸片所传递的,已不仅仅是色彩和图案的简单美感,而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其实,真敢这么想的并不多,能做到的就更少了。
有些色彩鲜艳却收藏价值不大的糖纸,我们有时会用来做另一种游戏:剪碎了,放进地上挖出的小坑里,找一小块废玻璃,盖在上面,然后用土埋住。就好像电影里埋地雷的那样,越不显眼越好,有时,还要造一些假象,比如轻轻地踩个脚印,或者放个树枝落叶啥的。总之是要迷惑别人,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地点也一般选在较为隐蔽的地方,越少人知道越好。然后,拉上自己最要好的小伙伴,悄悄耳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如果旁边的伙伴好奇,想要跟着前往,有时是需要厉声喝止的。因为,那是一个只能有我们俩知道的地方。蹦蹦跳跳,来到近前,如果伪装技术太高超,主人自己都得辨认半天。蹲下去,慢慢地拨开浮土,一层,一层,露出玻璃。拍掉手上的土,把玻璃清理干净,有时还可以把土围成一圈,弄得像个圆圆的镜子——其实,它可比镜子好看多了。阳光照进玻璃,在花花绿绿碎糖纸的反衬下,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万花筒一般,跳跃着,变幻着。“好看吗?”“好看!”“快看这个!”“看那个!”银铃般的笑声,从两个满是灰土的小脑袋间升起,从一座秘密的心灵花园间升起,向着无比广大的时空飞去。
在一个旧笔记本里,我惊喜地发现了两张糖纸,一红一蓝,样子极为普通,还皱巴巴的。像原来那样,我给它们沾上水,洗净,贴在窗玻璃上。可一遍又一遍,我发现自己已无法用手指肚熨平它们身上的皱纹。心里不服,手上加力,糖纸裂开了。
岁月需要轻轻抚摸。它脆弱了,我粗糙了。我们都已不复当年。
可是糖纸里的梦呢?应该一如既往,坚韧如丝、温润如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