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州读本》到《安顺城记》

——钱理群与贵州文化的深度对话

□本报记者  万里燕

钱理群，北京大学教授，安顺学院终身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鲁迅学会理事，著名学者。

早在1960年，钱理群就曾在安顺任教，跟贵州的情谊很长久，感情很深厚。离开贵州后，钱理群一直心系贵州，一直关注着贵州地方文化研究的发展。2002年，钱理群从北大退休回到贵州，在当时贵州地方文化研究的基础上“再出发”，以构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为目标，进一步建构了“贵州学”“黔学”，书写了贵州地方文化研究新的一页。

 钱理群与《安顺城记》    资料图片

2023年7月，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受聘为安顺学院终身教授。这位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蜚声学界的学者，自2003年主编《贵州读本》起，便以“回归大地”的姿态深耕贵州文化研究。二十余年间，他以《安顺城记》的编撰为支点，撬动了对安顺屯堡文化乃至贵州多元文化的系统性重构。这场跨越地理与学科的对话，不仅重塑了贵州文化的表达范式，更在全球化背景下为地方文化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

《贵州读本》：钱理群与贵州文化的结缘

钱理群与贵州的缘分始于1960年。这位重庆出生的学者，在贵州安顺的卫生学校与师范学校度过了十八年青春。这段经历让他深刻意识到贵州文化在主流叙事中的“被描写”困境——无论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还是学者笔下的“蛮荒之地”，贵州始终处于文化话语的边缘。2001年，他在北京大学“最后一课”上提出“三回归”：回归家庭、回归中学、回归贵州，这一宣言标志着他从现代文学研究向地方文化研究的转向。

2003年，钱理群与贵州学者戴明贤、封孝伦共同主编《贵州读本》。这部为青少年设计的语文补充教材，收录了沈从文、郑珍等名家作品，涵盖山水、风物、文化十编，核心命题直指“认识我们脚下的土地”。书中不仅收录了安顺屯堡的地戏面具、蜡染工艺等非遗内容，更通过“编者絮语”揭示贵州文化的独特性：屯堡人作为明代征南将士的后裔，六百年来坚守江淮文化传统，其建筑、语言、服饰均保留着明代遗风，成为活态的文化博物馆。

《贵州读本》的突破在于，它首次以本土视角重构贵州文化叙事。钱理群在序言中写道：“当乡村向城市、中国向外国迁移成为潮流时，我们更需要守护脚下的土地。”这种理念在《安顺城记》的编撰中达到巅峰。

《安顺城记》：钱理群与贵州文化的神交

2020年出版的七卷本《安顺城记》，是钱理群与贵州学者袁本良、顾久、杜应国等七十余人历时八年完成的巨制。这部融文学、社会学、人类学于一体的地方史志，以安顺为中心，辐射黔中腹地，系统梳理了从史前至当代的时空脉络。全书230万字中，屯堡文化占据核心地位。

安顺地处滇黔要冲，明代“调北征南”后，大量江淮军士在此屯垦戍边，形成独特的屯堡文化。《安顺城记》通过“城建纪”“移民志”“土司世家”等专题，揭示了屯堡人如何在建筑、语言和信仰等方面将江南文化移植于西南山地——

在建筑方面，屯堡村寨以石木结构为主，碉楼、箭楼、四合院构成防御体系，既保留明代军营的严谨，又融入贵州山地的适应性改造。天龙屯堡景区现存的石拱门、万寿宫，成为研究明清军事建筑的范本。

在语言方面，屯堡人操“老安顺话”，保留中古汉语入声，被称为“语言活化石”。书中收录的《屯堡方言志》，详细记录了“个旧（这个）”“恁个（那个）”等江淮词汇在贵州山地的演变。

在信仰方面，地戏成为屯堡人的精神纽带，以《三国》《说唐》为蓝本，面具雕刻融合佛教造像与傩戏元素。书中通过“地戏世家”列传，记录了陈姓家族十二代人传承地戏的历史。

《安顺城记》突破传统方志“重事轻人”的局限，采用《史记》体例，将通史与专史结合。书中“列传”部分，既记载顾成、胡林翼等历史名人，也收录刘顺发等普通农民的事迹。例如，卷五十一《顾成世家》详细描述了明代征南将领顾成如何从江淮军人转型为贵州土司的过程；卷六十七《名师列传》则记录了清代屯堡私塾先生王守仁如何将儒家经典与山地农事结合的教育实践。

这种叙事策略，使屯堡文化不再是被观察的“他者”，而是具有主体性的文化创造者。钱理群在序言中强调：“我们要写的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历史’，而非官修史书的复制。”

全球化背景下的地方文化突围

钱理群的文化实践，始终回应着全球化的时代命题。在2023年“全球化时代的地方文化研究”研讨会上，他提出：“当乡村向城市、中国向外国迁移成为潮流时，地方文化研究就是守护精神家园的最后一道防线。”

屯堡人的生存智慧，为全球化提供了反向思考。六百年来，他们既坚守江淮文化内核，又吸收布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元素，形成“味兼南北”的饮食文化（如糟辣肉片、松糕粑等）和“军帐宴”等民俗。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张力”，恰是钱理群所推崇的“多元共生”模式。

钱理群通过安顺学院终身教授的平台，推动了“地方文化研究共同体”的形成。他主导的“安顺学”构建计划，整合了历史学、人类学、文学等多学科资源，培养了一批研究屯堡文化的青年学者。2025年水城区归集书院的成立，便是这一理念的延伸——书院通过面塑、糖画等非遗工坊，将屯堡文化转化为乡村振兴的文化资本。

《贵州读本》与《安顺城记》的编撰，本质上是一场文化启蒙运动。钱理群在安顺学院的课堂上常说：“认识脚下的土地，就是认识自己。”这种理念已渗透至贵州基础教育。2025年，安顺市将屯堡文化纳入中小学乡土课程，学生通过“山河寻访”“非遗工坊”等活动，在实地考察中理解“地戏面具如何雕刻”“石拱门如何建造”，文化自信由此生根。

结语：向历史深处寻找未来

在《安顺城记》的结尾处，钱理群写道：“我们书写历史，不是为了沉溺于过去，而是为了在全球化浪潮中，为每一片土地找到独特的文化坐标。”而此思想在11月10日于安顺举办的2025屯堡文化大会主论坛上得到升华——钱理群在论坛中作主旨发言，并对自己最为关注的“90后”“00后”年轻一代郑重建议：“在面临精神困惑，需要进行‘价值重建，理想重建，生活重建’时，不要忘了你身边的乡土文化资源，要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历史、文化、地理’中寻求‘变中的不变’。你自己也获得能够让自己安身立命的确定性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