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江的千年印迹与百年脉络
□姜明人
清水江,是贵州省第二大河流。
清水江干流全长459公里,号称八百里清水江,源自都匀,流经麻江、凯里、台江、剑河、锦屏、天柱,汇沅水,入洞庭湖,出长江,奔流不息。
同呼吸,共命运。自古以来,这条河流就与光辉灿烂的华夏文明血脉相通,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体系相连。
今天,我们依然还能从出土文物和地方文献中,触摸到这条河流生生不息的历史脉动。
“地下”说千年
数千或近万年前后,人类活动就已经开始出现在清水江畔这块“地球上最美丽的皱纹”上……
人类从洪荒年代一路走来,以石为具,以石为器,“石器”一直如影相随。出土文物表明,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清水江流域即有了早期人类活动的痕迹。
以打制石器为标志,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头器具已经逐步小型化、多样化。清水江流域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存,以天柱县白市辞兵洲遗址、盘塘(烂草坪)遗址为主,延及锦屏县茅坪阳溪遗址和亮江等地。
2004年,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对锦屏清水江流域古遗址进行勘探,并对出土文物进行抢救性采集。2005年、2010年前后,以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为主的文物考古界曾对天柱清水江流域古遗址群进行了两次大规模考古发掘。前后三次勘探发掘,发现了大量石器,厘清了清水江流域自旧石器时代晚期至新石器时代的文化脉络。
2004年,专家在锦屏县茅坪阳溪遗址勘探并采集到14件打制石器,均为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出土文物。
2010年前后,专家在天柱县白市辞兵洲遗址发掘出以六层(网纹红土层)为代表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大型石器。在盘塘(烂草坪)遗址发掘出以第八层(网纹红土层)为代表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器。
这些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存,丰富了贵州旧石器文化的内涵,为进一步探讨该地区新、旧石器的过渡及湘西丘陵地区旧石器时代中晚期遗存与云贵高原旧石器时代早中期文化间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到新石器时代,清水江流域人类活动愈加频繁,并逐渐告别了居无定所的生活。以磨制石器为标志,新石器时代的生活器具已经逐步精美化、规范化。
从一块块粗厚笨重、简单多用的石器,到一块块轻巧灵便、精细规范的石器,人类实现了生活器具从“旧”到“新”的跨越。
清水江流域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以天柱县远口坡脚遗址、学堂背遗址和月山背遗址,以及白市辞兵洲遗址、盘塘(烂草坪)遗址出土文物为主。
2005年,专家在远口镇坡脚遗址、学堂背遗址和月山背遗址发掘出新石器时代遗存。
2010年前后,专家在白市辞兵洲遗址发掘出以三、四层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在白市盘塘(烂草坪)遗址发掘出以五、六层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
清水江下游地段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属于湘西高庙文化中、晚期遗存的范畴,反映了距今7500—7000年左右的文化面貌。其发现,拓展了高庙文化的空间分布,为探讨高庙文化的源流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此后,华夏文明又经历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农耕时代……
2010年前后,专家在位于清水江下游地段的天柱江东溪口遗址发掘出以七至九层为代表的商周时期遗存。
在2010年清水江流域的第二次大规模考古发掘中,于其下游地段又发现了铁器时代的文化遗存。
2010年前后,专家在天柱远口坡脚遗址发现战国时期墓葬。在白市盘塘(烂草坪)遗址亦发掘出以M1、M2、M4、M5出土陶豆等遗物为主的战国时期墓葬。
同期,专家还在清水江流域河床中所发现了数以百计的战国时代以及秦时期的青铜兵器。
清水江下游地段、上游支流地段发现的商周时期文化遗存,下游地段的战国时期墓葬,战国、秦时期青铜兵器,共同勾勒出了该流域青铜铁器时代人类活动的轮廓,厘清了商周春秋战国时期及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的清水江流域文化脉络。
而后,清水江流域有属牂牁、有属夜郎、有属且兰,皆西南古国。
清水江流域,自此“传古国之遗风,流古国之遗韵”。一件件出土石器、青铜器、铁器……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轰响,绵绵不绝。
“地上”说百年
走过“刻木结绳”的时代后,人类随即进入信史时代。
锦屏、剑河交界一带始有文字见载宋元年间人类活动的轨迹,还得从清水江畔的“银广坡”说起。
在今天的锦屏县文斗苗寨,可看到当地最早的文字记载——一本发黄的《姜氏家谱》。
《姜氏家谱》留存至今已是残缺孤本,依稀能辨识出这么一段文字:“闻父老云,今所居文斗,元时丛林密茂,古木荫稠。虎豹踞为巢,日月穿不透,诚为深山箐野之地乎!先辈自宋末从军至银广坡,散居各处,大垦田园……”
可见,至少在宋末(1278-1279),即已有外来兵丁落住今文斗寨附近一带,依附于此前散居各处的苗家聚落,距今约740年。
而流落的原因则是从军追随于土司,且为“银广坡”白花花的银矿而来。由此,还衍生出一个凄美悲情的故事。
清末地方史籍《三营记》载:“三营后龙有银广坡,出银甚旺,民多渔利,蛊害滋多。田宣慰统军弹压,以行营为营,坐营为寨。田获厚利,捆载而归,覆舟,没于平鳌寨脚之白岩滩。其二妾哭曰:生也共事田宣慰,死也共在白岩滩。生也同生死同死,随君淹殁亦心甘。哭毕,共投江殁。其余营寨兵丁,流落此境,各相地垦田土,专以栽杉耕种为业。”
《三营记》中的白岩滩,即今三板溪水电站大坝处。2003年大坝蓄水断流时,当地文物部门即在此收集到多个“砣状”疑似白银的物体,足见这段记载并非空穴来风。
思州田氏,是贵州历史上“四大土司”之一,有“思播田杨,两广岑黄”的说法。唐贞观四年(630),始设思州。到宋元时期,思州田氏(时隶属湖广)的发展达到了顶峰,今清水江中下游流域地区曾一度隶属思州田宣慰管辖。直到明永乐十一年(1413)贵州建省后,思州宣慰使方才“坐废”,改为府治。因此,宋末年间田宣慰统军弹压银广坡并载银覆舟溺亡于清水江白岩滩,是合乎逻辑推理的。
“银广坡”在今韶蔼寨后山一带。田宣慰统军前来弹压时,银广坡的银矿肯定早已经被大量开采,这也印证了宋末之前,清水江畔文斗附近一带就早已有迁入人类(苗家人)活动痕迹的说法。距今不低于740年,或许更久。
因为发现银矿,先有苗家人(包括但不完全是)的“开采”,后有土司的“统军弹压”,再有兵丁的“流落”“散居”。明代以前清水江中下游文斗附近一带人类活动的整个脉络,基本清晰。土司主官溺亡,兵丁流落,就近散居。《姜氏家谱》与《三营记》所载事体略同,虽时间有偏差,但二者可互相印证。
可以推断,当年田宣慰麾下幸存的这批兵丁带来了相对先进的生产技术,与当地苗家人毗邻而居,种田得谷,可以填饱肚子,杂粮可以养鸡猪改善生活,种杉可以换油盐布料,解决了吃饭穿衣问题,而后娶妻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
宋末散落兵丁后嗣,与原住苗家人汇聚到文斗现居处聚而成寨,却又是明代正统(1436-1449)初年的事,距今580多年。
那本《姜氏家谱》又记载:“居里丹者之鸡犬,每放辄至文斗,恋不舍回。质之堪舆,请来观看,云此处真谓到头横结,前朝上水,后靠高岗,左不见水来,右不见水去,明堂开展,朝对有情。依此筑室,富贵可期。遂邀羊告之人,于明正统(1436-1449)初年,同移居此。居招仰者,咸移附居。只知开坎砌田,挖山栽杉……”
由此看来,清水江流域可追溯到740多年前“兵丁流落散居”之说、580多年前“聚而成寨”之说。
贵州1413年方才建省,封建政权的统治神经末梢延伸到且遍布整个清水江流域,已经是明永乐年之后的事。即便这样,文斗寨所处清水江中、下游衔接之地,大部分在整个明代也还尚未纳入国家版图。直到清康熙年间,当地数十村寨方才陆续“输粮入籍”。
而清水江中游剑河一带“化外之地”,亦在清雍正年间的大规模“改土归流”中,方才完全纳入国家版图。
八百里清水江,万古奔流。
从“地下”,到考古学,一条河勾勒了数千年人类活动的轮廓;从“地上”,到人类学,一条河见证了数百年前人类前行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