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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2期 本期31244版 当前A4 上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22-04-21

魂 牵 故 居 老 宅

 

□李文凌

 

 

  三年前的十月,意想不到的阴冷。更有霖霪的秋雨,从中旬滴到下旬,从清晨滴到黄昏,从黄昏再滴到清晨,滴得人的心又湿又冷。气氛已是如此萧寒,又听闻故居被拆,我整个人都丧魂落魄了。其实,早就丧魂落魄了,因为我确信,我儿时的旧精魂还在故居,久久不愿离开。否则我便不能解释我对故居,为何会有近乎发疯的怀念。

  十几年以后,萧风寒雨中,我重新穿过那条从前每天都要穿越的巷子,来到故居。面对一堆废墟,我静静地站着,看着——曾经在这里,生长过的我的生命。满地的残砖碎瓦,意味着记忆载体的坍塌。这使我突然间就感觉到,我的回忆,成了无枝可依的魂魄。这迫使我必须用一种,在我看来是最牢靠的方式——文字——把情绪疏解,把回忆留存,把魂魄安抚。

  上海著名的文化学者淳子女士有这样一个观点,大概是说,作家的创作源泉,大多来源于对自己前半生的咀嚼。我是赞同的。

 

  故居,在贵阳湘雅村十二中学旁,三条巷子的交汇口里侧,一幢三角屋顶,灰墙黑瓦的双层公寓的第一层。是抗战时期,由湘迁来的湖南湘雅医学院遗留下来的房舍。

  我的故居,有相当方阔的院子。院子横墙两端,各开红、黄木门一扇。入红门,是厨房,穿过厨房,迎面是一块空地,左侧临墙几丛青竹,枝叶葳蕤,高过墙外。奶奶常摘新鲜竹叶,剪成数段,以开水冲泡饮之。其味甘苦,清爽怡口。暮秋冬初之际,竹叶枯黄掉落,满地憔悴,惹人咏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空地尽头,有损石梯几级,上有铁门一扇,门内是客厅。直往里走,是卧室。卧室隔壁的房间,最是宽大,有连璧书柜一架,黑板一块,长桌长椅几张。这既是爸爸的书房,也是给学生上课的教室。所以,这个房间在我记忆中,就有恒定的两个场景:台灯下,爸爸读书或工作时,专心的样子;黑板前,爸爸给学生讲课时,严肃的样子。

  父亲的严肃认真,更体现在对我的教育上。那时每天,他都早起,他一起床,我也必须起床。早餐过后,他就要我搬一高一矮两张椅子到院子里。我和他相对而坐,他教我识字写字,加减算术。小小年纪我就已认识很多,唯对算术反应迟钝,使身为数学教师的父亲颇以为怒。他还教我念诵《弟子规》、《三字经》、唐诗宋词,诵声朗朗、晨风习习,很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那时,母亲在红门外,摆了一台冷柜,做起了冷饮生意。邻居们常聚于此,闲话天地。有时邻居们会带上自己孩子同来。人多生事,某天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让所有小孩子进行才艺比赛,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我没才艺,只能百般不愿地背诵诗词,倒也不落下风。孩子在知识与技艺上,但凡有些特长,便成了家长炫耀的资本,大概中国家长皆是如此。

  入黄门,抬头可见公寓二楼大露台。露台里边,住着一户四川人。他们家有个小女孩,名叫玲玲,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只是后来她家搬回四川,从在再无音讯,不知她是否还好。露台下有空地,比红门那边的略小些,右侧有堵纵墙,其下有砖木搭建的简易棚子,用来放置木柴和煤球。空地尽头正中也有红铁门一扇,入门是客厅,尽头是卧室,这是奶奶与爷爷的房间。住进这所宅子后约一年,爷爷奶奶过来同住,我的“好日子”随之结束。原本我最怕吃辣椒,觉得是要命的事,所以父母每次做菜,都迁就着我。奶奶对此颇为不悦,觉得爸妈太惯我,于是开始了矫正计划!奶奶做的菜全有辣椒,菜上桌后对我说:要么就吃,要么就饿。前几次,我还能靠几包饼干,嬉皮笑脸从容抵抗,但后来忍不住啦,含泪投降开吃,却慢慢领略到,辣椒的滋味,原是如此美妙。

  爷爷奶奶搬来之后,院子更加热闹了。傍晚,一家五口在花园边围桌吃饭。阿黄在旁摇头摆尾,乞求吃食,模样滑稽,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饭后一家人仍坐在花园旁,嗑瓜子,叙家常。那时夜空明净,仰头可见群星闪耀。

  花园在院子横墙下,约有十平米,墙上爬满牵牛花蔓。天朗气清的秋晨,晶莹的阳光铺洒在绽满牵牛花的横墙上,两只白蝴蝶,披了一层金粉,轻舞盘旋在一片浓青淡紫缤纷之中。墙下有大理石桌一张,上有石榴树一盆。桌下丹桂、月季、文竹、芦荟、蔷薇、虾子花、一串红、红牡丹、大理菊、九重葛……芬芳满院。母亲穿梭其中,施肥浇花,修枝剪叶。阿黄默默卧在园圃外一铺淡阳里,静静地看着。

  院里还有母亲养的几只鸡鸭。鸡蛋鸭蛋,时时都有。一群鸡鸭摇头晃脑,来回招摇,阿黄就去扑咬,造成伤亡惨剧,妈妈大怒,将之暴打一顿。我亦非善类,当知道鸡不会游泳时,就打了一大盆清水,把鸡丢进去,结果被妈妈教育了一顿,再也不敢。自此,我和阿黄,各自终能与鸡鸭和睦相处了。也正当此时,我却开始把阿黄作为捉弄对象,要么捏他嘴巴,要么扯他尾巴……多次忍耐之后,阿黄一怒之下咬了我一口,伤痕至今尚在。每每看见这条伤痕,我就会想念,死去多年的阿黄,以及与它相处的日子……

 

  十二中的后门,有好大一大块草木横生的荒地。我常常在外面那片大草野里捉蚂蚱、瓢虫,螳螂、半天下来,收获满满一瓶。常常在玩得忘乎所以时,会听见妈妈喊我的声音,由远到近,惊破长空。

  我在老宅从3岁生活到10岁,整整7年的光阴里,积存的记忆何止这些?不过,积存了多少记忆,也就丢失了多少心境,说多了徒增伤感,真是无可奈何。

  据说人在3岁时开始对事物产生记忆,这便意味着,进入了实质性的对这人间世的体验阶段。而这间宅子,在我3岁时走进我的生命,意义注定非比寻常——它成为了我的执念。郭沫若在《残春》里说:“我们对于生的执念,日深一日。”我对故宅的执念,同样日深一日。

  大概人对于故宅,都是存有执念的。上世纪60年代左右,远在台湾,年近花甲的梁实秋老先生,写了一篇《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追怀儿时所居的北京故宅。情深意重,惹人落泪。二十年后,大陆开放,梁老之女梁文蔷,借到北京省亲之机,亲去梁老幼时老宅探视。回台后将老宅情形告诉梁老,又将所拍照片拿给梁老看,梁老伤叹:“惨不忍睹。”所幸女儿交给梁老一枚从故宅院中枣树上摘下的枣子。梁老视若至宝,长久妥善保存,说这是他唯一的和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

  可惜我却没像梁老一样,与故居有“物质上的联系”。我悔当初去看故宅废墟时,竟没能带走半块碎瓦断砖,作为“物质上的联系”,只能是卸下一魂一魄,久久飘荡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