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节气行走
□杨秀廷
节气收藏着农耕文明古老的智慧。跟着二十四节气行走,是亲近自然的还乡旅行,也是寄情山水的一种精神放逸。行行遥望,二十四节气的流年记忆,是一段流动的乡村时光,山水意蕴,草木情怀,应和天地物候,也关乎人情冷暖。
二十四节气是大地的乳名,乡村的乳名,农历的乳名,农事的乳名,是岁月这条长长藤蔓上,扬起的一串串花朵,结下的一个个果子,一茬又一茬,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既有尘世的温度,又有神性的光芒。二十四节气是一个充满生机,气韵浑然的整体。春分的明媚,夏至的葱茏,秋分的丰赡,冬至的深寒,每一个节气里,都有美的神迹。生命的骨肉、血脉、气息和灵魂,在时空无限延展的场域中,铺展着自然和尘世的诗与远方。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二十四节气的气脉和调性,丰饶繁复,个性鲜明。有的节气,相携喜乐,舞动生命的节律,翩翩而来,如雨润风暖的“立春”;有的节气,带着情感,穿越时间的距离,引领人走向生活和感情的深处,如慎终追远的“清明”。二十四节气恰似山村里常常见面的乡邻,素面清颜,任由农家人随性地一年年呼来叫去,日子就在这样的接替中,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日升月落,迎来送往。
节气行深至微,在自然与人的移情中,草木气,庄稼拔节的香气与甜味,不断被转化、抽象、升华,心灵的冷暖,生命的雨晴,就在不知不觉间润进人生的宏阔或逼仄中。我在清水江中下游的民族村落中行走了二十多年,在我的行走体验中,二十四节气一期一会,每一个节气都是一张指向天地人心的时光路牌,每一个村庄都是一本意蕴深邃、意象丰饶、气度雍容的线装书。节气加冕的日子是丰盈的,实诚的。我曾在惊蛰微雨的瓮寨村头,听几位老人摆古村的往事;到芒种忙忙的娄江苗乡,遇见一场红轿迎亲的“复古”婚礼;过秋阳初升的平鳌“皇木坳”时,坐看浓浓的山岚从深谷中潮涌而起;往冬至寒风中的卦治码头,看村民抓阄分配牛肉……那是世俗的日子,古典的乡村,也是审美的节气。乡村的许多美景,有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仰望节气上的乡村,聆听草木间的鸟鸣和蝉声,路过流水和光阴,我看到了时间的优雅与活力,看到了风物柔软绵长的弧度。许多逝去的风物并没有消失,只是以另外的形式活在山川草木中,活在村庄的故事里。我在这样“在场”的寻访中,一次次被这片熟悉而陌生的乡土打动。
应时而为,忠诚于节气,大地才有最好的生机。“凡农之道,候之为宝”,“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农民借助节气,将一年定格为耕种、施肥、灌溉、收割等农作物生长、收藏的循环体系之中,将时间和生产、生活定格到人与天道相印乃至合一的状态。节气在创造秩序的同时,跃动着乡村的节律,沟通了人与自然相生相惜的情感,生动了岁月,安抚了人心。
人生短暂,节气恒常。谁的生命旅途,不是借风雨花开,又见风雨花落。节气是年轮日常的叙事,也是年轮不朽的根脉。虽然农历的村庄,有的已经渐渐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荒疏,但人们对节气的惦念与尊崇,一如对撂荒土地的情感,爱其宽厚,知其冷暖,痛其荒落。
有人说,自然是肉眼可见的精神,精神则是看不见的自然。“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节气本身充满了对应、合辙、互见、还转的韵味和意趣,如“惊蛰”与“白露”“清明”与“寒露”“小满”与“小雪”“大暑”与“大寒”。天道轮回,节气不虚。一些节气,把人的心调教得柔软平和,如“雨水”“立秋”“霜降”;一些节气又总会给人提气,叫人兴奋,如“谷雨”“芒种”“秋分”。节气不断被人类认知,是自然世界“节”与“气”相融的客观存在,又是精神范畴“气”与“节”的互动凝结,常与变,迭代与回归,化育人类的精神气质并影响人类的生存繁衍。每一个节气里,都有象征和隐喻性的族群活动,让古老的节气与人的心魄保持着神秘的联系:春耕前的“动土”、栽秧时“开秧门”、谷物青黄之际“尝新”、秋收后“斗牛”……尘世烟火,族群精神价值与生存方式,是乡村不老的哲学,加持了村庄的日常与生命的芳华。
桃梅李杏几时开放?稻粟麦稷何处蓬生?大自然的性情与智慧,滋天润土,用节气给出了答案。节气是时间的标记,也是人类寄托生命情怀的心灵驿站。节气反映时间和物候的轮换,传递着古老的生活哲学。人们总是等待轮回的节气带来希望。乡间农人,遇到歉收的年月,心里像是落了坎,紧蹬苦爬,也撵不上别人。会有乡邻相劝:错过了这趟节气,还有明年呢。人们甚至从节气的寄托里得到了领悟,这辈子活不出头的人,就想活出下一辈子。
沿着时光与山河的路径,我一次次走进乡村,深入节气和农事的肌理,在熟悉中遇见陌生,在陌生中体悟熟悉,于吃穿住行间感应阴晴冷暖,在情感慰藉里找到灵魂寄托。驻足节气的经纬间,我在天地万物描绘的时间河流中,看见自己,看见族群,看见故乡,看见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