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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9-04-10

忧郁的眼神

□柳文坤

  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难,难以尽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活下来。

  母亲在十八岁就嫁给了父亲。她不是在喜庆和热闹非凡的日子里出嫁,而是在我祖母过世的丧堂中出嫁,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说是丧堂中办喜事能够为主人家冲喜。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要在祖母停丧期间娶媳妇。我认真揣摩可能祖父和外祖父们考虑到我母亲18岁了,按照习俗,父母不管哪一个过世,儿女必须守孝三年,也就是说儿女必须在三年后才能结婚。三年后母亲就20多岁了。在当时,姑娘20多岁还没结婚,就是大龄姑娘了,做父母的就会被人说三道四。所以母亲的婚礼就有些不伦不类,悲剧色彩颇浓。从结婚时起,可能母亲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母亲大父亲好几岁,他们结婚时父亲应该还是懵懂少年。因此母亲就不得不充当了多种角色。母亲既是祖父的新媳妇也是父亲的妻子和大姐姐。没过多久,就进行了土地改革,按照当时的政策,因为祖父购置了很多田土,并且顾了几个长工,所以在土改时就被划定为地主成份。祖父就是地主分子。父亲土改时未满18岁,没有成为地主分子。外公家土改时划定的是贫农,但母亲嫁给我父亲差不多一年了,说是享受了地主生活,按照当时的政策,母亲就被划定为地主,后来演变为“四类分子”。

  解放后,初中毕业的父亲被分配当了小学教师,由于他工作认真努力,进步快,教学成绩好,很快入了党,并被提拔为一所学校的校长。或许就是在丧堂中结婚,给父亲或者父亲一家冲了喜,所以父亲能够成为吃公粮按月拿工资的校长。可是却苦了母亲。成为“四类分子”的母亲,就是人民群众眼里的“阶级敌人”,必须接受人民群众监督之下的“强迫劳动改造”。父亲是党员、一校之长,可以说是“红人”,母亲确是“阶级敌人”、“四类分子”,典型的“黑人”。夫妻一“红”一“黑”确实是奇葩,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不但没有分道扬镳,而且相敬如宾,共同养育了五个儿女。让人痛心的是母亲更多的时候要和比她大许多的“四类分子”搞义务劳动”。比如砍柴、打扫卫生、挑沙什么的,劳累一天却没有一分报酬,还得自带干粮。我从没有看见母亲开个笑脸,眼里充满了忧郁,总是不声不响的辛苦劳作,却从没怨言。我想母亲忧郁的事情可能太多,比如说担心吃皇粮拿工资还是校长的父亲会不会和她划清界限而离婚,一“红”一“黑”的奇葩家庭会给子女带来什么样的想象不到不良后果?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作要养活7个人,经济拮据、生活困难,遇到点什么突发事件咋个得了?!这些扎心和烦心事缠绕在一起,不管是谁都会高兴不起来。文革时期,父亲也因为家庭成分和当一所中学校长的原因,被打成了“走资派”,也被“强迫劳动改造”了,工资被停发,父亲自身难保,就一点儿管不了家。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母亲身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在饥肠辘辘、艰辛劳作下还能够把我们几姊妹养大。有一段时间,也因生活困难,债台高筑,村子里连续自杀了几个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那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刻,我总担心母亲走上绝路。每当我读书归来,一进门就要大声喊叫,只有听到母亲的回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一次放学回来,母亲没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不由地大声哭起来。这时,母亲从外边走了进来。她对我非常不满,她认为一个人尤其是男人不应该随便哭泣。她追问我为什么哭。我不敢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孩子,放心吧,阎王爷不叫,我是不会去的!母亲因为是低人一等的“阶级敌人”,她不敢和任何人顶嘴、吵架,哪怕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奚落她,甚至朝她吐唾沫,也不敢吱声和反抗。为了我们几姊妹的成长,她默默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和羞辱。那是一个清晨,雾与昨夜的一场雪相辉映更有些烟雾缭绕之感。我走出家门,因为雪天路不好走,所以速度也很慢,“小心路滑……”母亲的声音被我抛在身后。狂风呼啸,天寒地冻,我努力用外衣把自己裹紧。当走到拐弯处时,我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天色半亮的雾色中,透出一点橘色的光。灯光因为被雾阻隔显得很弱,但我依然辩得出那是家的方向。灯光中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那朦朦的灯光便从那一刻起就成为我心中最美的一道风景。记忆又伴着淅淅的雨滴飘落进我的脑海里。“哇,下雨啦!”终于盼来放学的铃声,却又传来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我站在学校大门里,望着那由天而降的淫雨心中没有了主意。还好从学校到家可以和一个同学同路。雨已淋湿了路、行人,也像是淋湿在心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也渐渐大了许多。和有伞的同学走了一大半路,就到他家了。同学要我拿他的伞,可我拒绝了,我怕大雨打坏了同学的伞,因为家里实在很穷,怕赔不起同学的伞,给母亲填堵添乱,我不能再给母亲添一丝丝麻烦。我只能不顾一切的冲进雨雾里,任由雨水欺凌,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我愿设下一生的赌注确定, “是母亲,是母亲!”那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身影。母亲望见我便努力摇动着手里的白色的塑料布。雨雾下我清楚的看见雨滴斜斜地打在晃动的塑料布上,也打在母亲的身上。我的眼睛湿润了,雨滴和泪水融合在一起滚动在脸上。但我依然能分辨出哪是泪哪是雨——因为泪是热的。我很快来到母亲身旁,投入到那片暖暖的塑料布下。母亲刚才只顾得摇晃手中的塑料布,雨水已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绺头发,我抬起头望见了母亲那张慈爱而熟悉的面容。在黑色夜幕下衬托出的那片橘色的灯光中,我突然间感到母亲又苍老了许多。泪水抑止不住了,我微微扬起头努力不让它流出,猛然间发现落在塑料布上的雨滴也被灯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暖地橘色。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幸福,我懂得那不寻常的颜色——那是一种母爱的颜色。父爱如山,母爱如灯,山在远处巍峨,灯在近处温暧。可在我心中,山的巍峨遥不可及,而灯的温暧却是无处不在。又是一个下雪的冬天,雪花很小,落在地上就立刻融化了,但却仍是惹人怜爱。我望着窗外,刚想唏嘘几句,一转身,看到了妈妈。“给,崽快喝吧,外边天冷。”母亲将一杯热水递给我,我怔住了。思绪穿过纷飞的雪花,回到了同样的飘雪冬日。眼看就要迟到了,偏偏今天还下雪,“崽路上不能走得太快……”,我一边啃着手中的红苕一边在和时间拔河。“妈,我走了…”我背上书包就冲出了家门。

  这世界上有无数的灯光明亮着,却未必能照亮人们的心灵,未必能点燃生活的希望。虽然灯的背景永远是黑暗的,可总有一盏灯凝聚着如火的深情,孕藏着生命的多彩,摇曳着五彩的斑斓。有了灯光就不会惧怕黑暗,母爱就是那盏永远不灭的灯光,它照耀着我成长、成熟、行稳致远。母亲走了,走的那天,我觉得她的眼睛虽然无神,但还是充满了忧郁,我轻轻地轻轻地用手麻了好几下,她才合上眼。我默默的祝福天堂里的妈妈,永远笑逐颜开,开心快乐,不要再有忧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