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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发布时间:2017-01-27

纪念姚茫父先生

◎刘海粟

  姚华字重光,号一鄂,四十岁前后作书画皆署茫父,一八七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生于贵阳。祖籍江西抚州,五世祖避乱入黔,定居贵筑城郊打铜寨,多世务农,衣食艰难。父亲源清一八四一年生,自幼放牧耕田,后帮富户看守菜园果园,聚得微资,经营小店,渐能糊口。母费氏,镇宁人,幼遇战乱,从死尸堆中逃出,由祖母作主嫁姚家。稍后生次子芗,女儿兰,体质益弱。

  姚华五岁,父亲延师为之启蒙,天资过人,母亲严于督促,进步很快。十余岁得段玉裁注《说文》,一见钟情,终生乐此不倦,后来精通小学,此书是奠基石。姚华十五岁,母病故,天灾、战争,家境日益贫困,使他更加发奋读书,每岁试必冠军。

  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具有维新思想的严修(字范孙,天津人,1860-1929)——任贵州学政。此工热爱祖国,主张变法图强,关心世界局势,自修英语、数学、识材爱才,是晚清官吏中的白眉。到职后即颁发《劝学示谕》说:“……朝而习文,夕而试律,迂道德而不谈,束经史而不观,所用非所习,所习非所用,其蔽一也;口则诗书,心则货利,身则庠序,行则穿窬,言不能顾行,行不能顾言其蔽二也。……”他倡导行重于言,学用一致来纠正偏颇,首先开办资善堂书局,聘雷廷珍为董事,翻刻大批外洋书籍和科学技术著作,使士子有书可读。继而分十三个考棚在各州县巡回举行科举考试,考题包括洋务及数学,不是死读经书。

  姚华对恩师严修非常崇敬。严修严惩了横行不法的秀才们,揭露考场中请人代试等弊端,才使姚华这样无势无钱的人得以脱颖而出。严修欣赏姚华的《论洋务》《戒吸食洋药(鸦片)说》等文章,面试时询及小学,要他解《说文》《康熙字典》中的字,对答如流。严修在考卷上做了朱批,写字要用纯体,不得孱入俗字。在得知姚华家贫买书困难之后,便将自己从北京携来的十四箱书借给他读,魏源的《海国图志》、郑观应的《盛世危言》、马建忠的《适可斋纪行》等著作,使姚华眼界大开,他昼夜苦读,乐在其中。

  一八九五年,姚华娶普定罗氏,次年中秀才。

  一八九七年,严修选贵阳及外县学生各二十名,开办经世学堂。周素园说此系“就学古书院改设,仿四川尊经书院办法,而缩小其规模”。以绥阳人雷廷珍为院长,十日讲经一二次,每月初带领学子朝拜孔子。姚华以廪生入选,住院读书,月领膏火银四两,他以半数付膳食纸笔费,半数接济妻儿弟妹。每月考试都列超等、特等。严修亲自讲授数学,除正式生外,旁听者有二十余人,课本有《算法须知》、(学堂月刻本)《算法大成》、《平三角举要》、《代数备旨》、《几何原本》等书。协助他授课的有举人郭竹居,严修评竹居:“于中外情形,泰西学术,大略能言之。”“黔中又此人,庶几一开风气乎!”严修还主动向学生散发梁启超编的《时务报》,抽空听课,抽阅学生读书札记,亲自批改。又号召大家选修外国语。姚华在这样环境中求学,当然很愉快,这年乡试,他同二十多位同窗都中了举人。

  姚华书画才能,在学堂中初试锋芒。由雷廷珍起草,严修改定的《肄业条约》,由姚华书写勒石,拓片今藏贵州省博物馆。他为好友熊继先所作国画,只用五笔,就画出灯架、灯盏及火焰,见者惊叹。

  这年,中国为日本战败,割让台湾,澎湖及山东半岛,赔银二亿两求和信息传到贵州,严修与雷廷珍“相对时泣下”(《贵州通志·人物志》三)学生们都很悲愤。严修意识到“病深矣”,“厝火积薪,危若燕幕”,从康有为《公车上书记》、梁启超《变法通议》、李端棻《请推广学校折》获得启发,结合自己的改革经验,向朝廷上了《奏请设经济专科折》,翁同龢以为然,下总署议。康有为与译署诸臣言,力请举行。光绪下诏:“所拟章程六条,尚属详备,即着照所请行。”

  严修在充满美好前景的时刻卸任返京,茫父也在年底入京会试,师生几次见面,伤时忧国,心情沉痛。姚华在京认识了梁启超,志同道合,相见恨晚。

  一八九八年,姚华会试落第,返回贵阳。中途即闻变法失败,康、梁亡命出京,光绪被囚于瀛台,谭嗣同等六君子被害,慈禧复辟,批驳了严修的奏折,老官僚徐桐扬言要削严修门生藉,严修九次求见,被拒之门外。姚华对恩师的人身安全深感忧虑,但也无可如何。

  返贵阳后,收陈筑山、文彦生、黄韵谷、熊述之为徒,授课之余,作《小学答问》,与《说文三例表》,前者明晰汉字源流、演变、用法,从古文今文学派之争,对字的形、声作了分析。后者是对经书中常用字,罕见的半俗字,不入经书的俗字,分类归纳,列举出处。

  一九零二年,经同窗刘显世推荐,到刘父创建的兴义笔山书院,继桂馥、雷廷珍等名士之后任山长。

  一九零四年入开封应试考中,北京廷对及第,中了甲辰年中国科举史上的末科进士。清廷授以工部主事,派往教习进士馆。

  同年九月,赴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攻法律、银行及新学。同窗有陈叔通、周大烈、范源濂等;一九零六年,共同组织丙午社,着重研究政法等学术问题。

  一九零七年返北京,卜居城南烂缦胡同莲花寺,先后在工部及邮传部任职,写了《财政学》《银行学》等专著,见人降息所教席,将日本学习所得用于实践。

  辛亥年,清华学堂创立,范源濂任堂长。聘姚华教授国文,直到一九二六年他患脑溢血偏瘫为止,他没有离开过教育界,所居莲花寺,也是他与朋友们论学,解答青年问难,校勘古碑古籍,作书画画,并且写下大量诗文词曲的治学之所,是居京黔人们常常造访的地方。他热爱青年,尽力扶持,以教学为精神寄托之一。

  一九一二年,与鲁迅等二十多位专家受蔡元培先生聘,参加“读音统一会”。一九一八年教育部向全国推行注音字母,就是这个组织的劳绩。

  民国初年,与陈叔通、周大烈等日本同学一起担任国会议员。周大烈所撰《姚华墓志铭》上说他在议会“无一不与人相忤,所谓议会政治,竟未尝与焉,乃愤而尽弃。”袁世凯野心将要暴露,姚华作《将有洪宪建元之耗》一律加以讽刺:

  山中甲子今何岁,世外风烟又晚秋。寒雨连天催落木,他乡假日赋登楼。芳辰且自消棋局,薄酒乃堪画壑舟。此后无花徒尽赏,重阳虽好易生愁。

  在护国战争中,姚华在梁启超策划下,参与反袁工作。一九一六年,袁死未久,蔡锷病故,姚华参与松坡图书馆的创建工作。

  一九一二年,撰曲论《曲海一勺》。

  一九一四年,成《菉猗室曲话》。

  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七年,姚华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他写了校歌及钢琴伴奏曲,兼任国文课,批改作文,十分繁忙。夜间返莲花寺,倦极诵《太平乐府》以自遣,对妻子说:“此吾蜜也。”三年后,以杂务纷扰,费时太多,辞去。

  北京美专成立,姚华、王梦白、陈师曾、吴法鼎、李毅士皆任教授。他在课堂上当场为学生作书画,边创作边讲,也为学生题画,诗、词、曲,随手写来,不拘一格,反对教死书,背死书。

  一九二四年,京华美专创立,推姚华为校长。

  他积极参与戏曲改革活动,研究古代戏曲版本,教梅兰芳、程砚秋习画,与王瑶卿等名演员讨论音韵,提出“绘画与画具,展转两相师。”认为勾脸源于面具,画脸谱时“头脸与手笔相迎相纵,如《书谱》所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又作《说戏》一文,对演员们大有启悟。

  姚华与陈师曾交谊笃厚,他们制作的笺谱,为鲁迅、西谛所称许,与刻工合作的铜制工艺品,如刻有书画的墨盒等,名重京华,今天已成为珍贵文物。陈与鲁迅主管美术事业,陈送齐白石的画赴日展出,大受欢迎,姚华都热心赞助。师曾作《文人画之价值》一文,译东京美术学校校长大村西崖《文人画之复兴》,姚华作序,合称《中国文人画之研究》,一九二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中心论点是反对全盘西化,保存东方民族的艺术个性,对于否定中国画的论调,作了回答。此书至今仍有参考价值。姚华赏识陈师曾的作品,以之与陈老莲、张菊如相提并论。陈画姚题的《京俗图》,是再现北京民国之初下层贫苦人物的画廊,地方风格显著,是风俗画卷,又是民俗学的宝贵资料,如《坤书大鼓》《跑旱船》等画面,都极生动,题的都是词,接近口语,书法洒脱,可以重版,以飨读者。他们合作的《槐堂山水画》同样精美。

  一九二四年,姚华五十初度,在西单附近香满园黔菜馆宴庆,梁启超、林智钧合作五言长歌为贺文,把他的性格作了幽默的刻划: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疏疏兰几茎,密密竹几队。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挥汗水竹石,呵冻篆分隶。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豉。食擎唐画博,睡抱马和志。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晡饮来跛蹇,诙谑遂鼎沸。烂缦孺子色,傥荡狂奴态。晓来揽镜咤,五十忽已至。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镜中人冁然,那得管许事。老屋塌穿空,总有天遮蔽。去年穷不死,定活一百岁。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豆苗已可摘,玄鲫亦宜脍。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任公诵毕,满座皆欢,哗笑声中,茫父依韵作答,夫子自道,亦见才情:

  夙昔志干载,乱来无久计。眼看割据成,余亦踞破寺。一日草间活,买书时拓地。故纸已绕屋,身入古人队。积为骨董癖,搜罗到瓦块。几家金石录,姓氏教改隶。毡榻自系题,如下莼羹豉。搦管无不为,从来难状志。鉴真得反唇,我手傥亦伪。掩关百不竞,万流任腾沸。少年掉头去,只此仍故态。因复拟述作,何为吟老至。不信五十年,日艾艾犹未。皇皇仓籀业,董理非细事。请于十年役,为除群言蔽。发愤今以始,石田有良岁。嘉言增感激,摅作答宾戏。颇言具酒食,牛羊与鱼脍。觥筹贤圣杂,径向佛前醉。不死莫论穷,在陋何否泰。

  诗的末段,茫父述志,要在文字学上奋翼高飞,可惜不久卧病,夙愿未偿,过早辞世,令人扼腕。严修也写了贺诗祝寿:

  我忝名修愧欧九,君生丙子比苏髯。出人起止一头地,书画诗文绝过三。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七日,姚华因高血压入德人开办的医院,病情危重,经抢救脱险,但左边半身不遂。姚华对德医很感激,出院前扶病作扇面酬答大夫厚谊。严修看到这批扇面,欣然写了复信:“……吾弟近日书体一变,极浑浩流转之致,苍润充沛,后福可知。论画语自精到,然非功力既深亦不能遽入神境,醇而后肆,不其然欤?《风画集》急盼观成。”严修与弘一法师交谊很深,对书画鉴赏颇有修养与雅兴。姚华晚年重五代杨凝式书法,杨氏以颠狂名,人称杨风子,姚华因自号为“倚风”。

  他在病中枯坐莲花寺,不断作书画,写文章,过着贫苦的著作家生活,志不少懈,成果很多。

  他校批注释的全宋词卷帙浩繁,结合本身写作体会,必然妙语如珠。经他校勘、诠释的元曲在百种以上。“最喜读元曲,盖爱其沉着浏亮如倒海水,一泻不可遏抑,着墨不多,语语撞人心坎。”(见《日记》)他自己是小令大家,以本色见长,自然是从元曲中受到的熏陶。又以多种刻本,反复校毛晋汲古阁本《六十种曲》,这些成果都因人亡稿失,无法问世了。

  他节衣缩食,收藏文物,一掷千金。宋刻《汉隽》,元椠《张子寿集》,一九一八年由陈叔通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广武将军碑》,彰德出土唐画像砖五块,他得两块,都是重金购得。其它碑版拓片古印更多,《弗堂类稿》中有题官私玺印诗一卷,碑帖跋文四卷,其中有些议论发前人未发,警策精确,值得我们研究。

  一九二八年,弟子王伯群入京探视。他当年就读于兴义,又随姚华留日,便将恩师著作携归南京,请专人编校为《弗堂类稿》。画集、小令集也分别问世,由弟子整天挺及曲家卢冀野分别作序,评论了作者的艺术成就。

  姚华病中作《黔语》一书,阐述黔语是汉语重要组成部分,保存了不少古代词汇,是有创见的语言学专著。又作《庚午春词集》,文采不减往昔。

  他对生命持唯物的看法:“法乎自然之则已尔。世之学仙者妄矣,以学仙之心学佛妄之尤甚矣。予崇老子自然说……以自然为归。”(《万鹏九寿序》)

  一九三零年五月八日,姚华因脑溢血复发逝世。

  (特别感谢:本版图文内容皆由“茫父的故乡”——花溪区久安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