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跨国受降”的远征军军医官
——中国远征军中尉医官张同友寻访录
□陈恒礼 杨进亮 周 渝
2014年4月18日,我们专程前往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匀市,采访拍摄定居在这里的抗战老兵、民革党员张同友老人,听老兵讲述当年参加抗战的难忘历史,追忆老兵饱经沧桑的传奇人生。抗战期间,作为中国远征军随军医生,张同友曾赴缅甸战场,全力为英勇抗战的远征军将士提供了医疗救治服务;日本投降的时候,他又亲身经历了一次特殊的“跨国受降”,作为中国受降部队的一员,和战友一起从云南前往越南北部接受日军的投降。尽管已是90岁高龄,但只要一回想起当年参加抗战的一幕幕往事,张同友老人仍然是记忆犹新,心情激动,随着老人滔滔不绝的清晰叙说,我们仿佛也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前路茫茫何处去
1924年9月12日,张同友出生于河南省郑州市。1941年10月31日,郑州沦陷,日军所到之处烧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时年17岁的张同友,和当时的许多中国人一样,因为日本的侵略,遭受了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命运。张同友被迫成为了千千万万流亡学生中的一员, 那是抗战全面爆发后的第四个年头,中国东部的城市几乎已经完全沦入敌手,中原大地上人心惶惶,不知日寇的铁蹄哪日便会踏入自己的家乡。在未沦陷之前,许多地方的学校就做好了流亡的准备,青年学子们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宁可无家可归也不愿做亡国之奴!
郑老说:“在那个年代,家乡也没有了,就跟着学校逃难出来。”张同友选择与学校的师生一起踏上了流亡他乡之途。有位战地记者曾记下抗战时人们当时流亡逃难的情景:“火车站的月台上挤满了人,天桥上的人还是一个劲地涌来,月台上挤不动了,天桥上的人还是朝这边涌来,火车一进站,人们就拼命挤。不一会儿车厢挤满了,人们就往车顶上爬,谁也不怕掉下来......。又一列火车进站了,人们蜂涌而上,倾刻间就又上满了。有车就上,至于开到什么地方人们是不去过问的,只要能逃离这个地方就好。”
流亡岁月异常艰苦,没搭乘上火车的师生们只能靠双脚一步一步向西前行,当时天气已转寒,许多师生却只有单薄的衣服。除了饥饿和寒冷,还要日夜担心日本鬼子是否会追上来。张同友就这样随着流亡队伍,在饥寒交迫的恶劣条件下徒步行至西安。“学校带着学生逃到西安也不容易的,到西安以后,学校叫我们各自去找出路。愿意读书的,国家就供养你去读书;你愿意考其他学校、找个工作的也可以。”张同友还清楚地记得,流亡到西安后,学校让他们自己对今后的出路做出选择。当时张同友还不到十八岁,本该是读书的年龄,但这山河破碎、故乡沦丧,有家难归的惨景已使得他难以继续安心求学,他毅然决定投笔从戎:“我想报效国家,我当时第一个就报考了空军,报考了西安的空军部队,也被录取了。我报的是飞行员。”
抗战时期的国军空军飞机还很落后,但日本空军已装备了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战机和武器,有绝对优势的制空权。虽然抗战物资极度匮乏,但当时中国空军最大的困难还不是物资武器装备等问题,而是极度缺少人才。损失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只需短短瞬间的空战,但要培养一名优秀的飞行员却要花费巨资和数年时间。张同友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报考空军的,他希望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为在郑州大轰炸中死难的同胞报仇,为牺牲了的战友报仇,驾战机翱翔于祖国的蓝天,将那些画有膏药旗的敌机全部驱逐出中国的天空。
张同友虽顺利报考上了空军部队,但万万没想到在体检这一关却遇到了麻烦,让他最终没有圆上“长空逐日”的报国梦。张老回忆说:“由于我当时是流亡学生,营养缺乏,身体素质太差啦!那个考官说,你这个身体不行,上空你可受不了,你先做地勤,两年地勤,把身体恢复一下,你再上空。我一想,还要再等两年,就不愿意了。”
张同友的愿望是要与日寇面对面真刀真枪较量。空军地勤主要任务是担任机场的警戒和保养飞机,虽然这个工作也是很重要的,但在空军地勤服役就意味着不能亲自上前线杀敌报仇了。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张同友最终忍痛选择离开。也正是在这迷茫之时,他恰好碰到了军医学校招生。“军医学校对身体素质的要求,比空军要宽松一点,那时候伤病员多,觉得当医生也很有意义,所以就报考并被录取了。”
军医学校的学习生活
张同友考入的是“西安军医学校”,学制为两年,基本课程分内科、外科等。张老说:“因为也是军事学校,入伍后有三个月的军事学习,要学操练和军事常识,实行军事化管理,也有队长、区队长、小队长,分别有人管理的。”当张同友进入军医学校刻苦学习时,世界反法西斯阵线的格局已发生巨大的变化。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蓄谋已久的日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东南亚,香港、新加坡等地先后被日军占领,在缅甸的英军也无法抵挡日军的强大攻势,只得请求中国派遣远征军入缅助战。12月23日,中英签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1942年初,十万中国远征军踏出国门,出征缅甸。这一系列的变化也直接影响到西安军医学校,张老回忆说:“当时学校也讲,每个同学要有正确的思想,这就是准备要到缅甸去,你们这个班毕业后就要走。”
还未等到张同友毕业,就传来了缅甸战事失利的消息。中国远征军一部经野人山撤回国内,损失惨重,另一部由孙立人将军带领撤往印度,成为了“中国驻印军”。尽管初战失利,但盟军并未放弃缅甸,中国国内亦为重组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积极准备。为了适应战局需要,军医学校的课程也做了相应调整。张同友老人回忆说:“在我们毕业前的半年时间内,学校又增加了两门功课。这是由美军直接来教的,一门是战地英语,第二是化学兵器,是必须要懂的。不管打仗不打仗,这化学兵器一定要知道,怎么去预防,虽然我们不放毒气,但是敌人会放毒气,那就要晓得怎么处理。”
张同友告诉我们,这是学校有史以来第一次增加的两门课程,因为对作战实用,同学们对这两门课都很感兴趣,大家都认真学习。他说:“当时学校这课很生动的,别的班也有来听的,都愿意来听课,甚至外边的也有人来,别的学校也有来听课的。由美国人教,还有翻译,大家感觉效果很好。”
在缅甸救治远征军将士
毕业之后,学校集中将学员们带往昆明陆军总部报到,接着便将学员们分配到相应的部队或野战医院。此时,反攻的号角已经吹响,战火在缅北蔓延。张同友记得,当时在昆明报到后,很快便接到“第二天要坐飞机运到缅甸”的命令。
初到滇缅前线野战医院的张同友只知是自己工作的单位是“第八后勤医院”,院长是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东北人,名叫王维俊,除此之外,他对当地的情形一无所知。张老回忆说:“反正那里不是市区,都是在大山里面,谁也没有到过那里,都不敢跑出去,跑出去那缅甸人讲话你也不懂。当时候医院那边也戒守,缅甸也不那么安静,远征部队到那里去也不怎么受欢迎,因当地人不知道你来干什么的,所以也不怎么合作。人生地不熟的,经常会丢人,也不知道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抓去了。”
尽管野战医院的环境条件并不理想,但张同友和战友们无暇多顾,而是全力投入到了抢救伤病员的工作中。当时,张同友的军衔是中尉军医,他与他的战友们每天都会救治大量不同的伤员。 “每天的病人都不一样,来的都是三百、五百的,黑夜白天都有,不分时间,都是汽车拉过来的。”张老告诉我们,他当时所在的野战医院离前线还有三道火线的距离, “第一线的很紧张,第一线我们(刚毕业的)不会是派去的医生,第一线去的都是有经验的,战场上有负伤的就拉下来,先进行简单的必要处置;到第二线才检查伤员的具体情况,并给伤员们贴上伤票,指出受伤的部位、等级等等;到了三线才有车子,可以用车把伤员运到医院来,在第二线还是靠担架运伤员。”
“我们到那里一段时间后,再接到伤病员时,就没有开始的害怕和畏惧思想了,想想来了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了。害怕也不会表现出来,也不嫌脏不嫌累,而是全力以赴、认真细致地做好救治工作,像打绷带都是技术活,要找准一定的位置,脑部绷带还要打得有规矩。”异常残酷的战事不仅练就了张同友过硬的心理素质,随着救治伤员的增多,也让他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医疗技术也得到快速提升。
想起自己救治过的伤员,张老对我们说:“都是炸伤的多,被子弹打中的枪伤还不怎么多。因为都是在山区里作战,看不清敌方人员具体位置,基本上都是扔手榴弹、炸弹,所以炸伤的伤员比较多。”张老表示,枪伤、炸伤对人体的伤害都很大。拿枪伤来说,虽然只有一个小孔,但它的冲击力是很大的,一发步枪子弹命中人的头部,可以打掉半边脑袋;子弹打中胸腹部,则会击断体内的大动脉,损坏内脏大出血;子弹射中了胳臂或大腿,弄不好还得截肢。炮弹、手榴弹爆炸的威力对人体危害更大,炮弹近距离爆炸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手榴弹爆炸后的碎小弹片呈大面积散布击中人体后,人体就会身体大面积插入碎小弹片,血肉模糊,清创手术也有很大难度。
张同友就这样在缅甸前线野战医院每天不停的救治伤员,他们的工作中除了伤员还是伤员,有时也会看到孙立人等高级将领来到医院看望所属部队的伤员。这种昼夜救治远征军将士的日子,一直到入侵缅甸的日寇残敌被盟军部队基本肃清完毕才告一段落。
亲历“跨国受降”
战事平息之后,张同友和战友们便接到了回国的命令。回国的历程让张老记忆犹新,他说:“那时是走路回来的,跟着部队走,部队走哪里我们就走哪里,走到什么地方了我们也不太清楚,也不容易跟老百姓接触,再说接触后他们讲话你也不懂。后来走到腾冲了,我才晓得我们回国了,到腾冲就是走滇缅路,是从滇缅路上回来的 。”
部队经过腾冲、大理后,继续往昆明的方向行进,当部队途经禄丰县城时,只见城区的老百姓都在兴高采烈的欢呼、放鞭炮,张同友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是日本投降了。由于事先并没有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张同友和战友们开始还不太相信,“为什么我们部队都不知道老百姓会知道?没有过多久,大概是中午到晚上的时间,有电报来了,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才相信。”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但张同友与他的战友们的任务并未结束。根据《开罗宣言》《波茨坦公告》等文件精神,盟军统帅部于1945年8月17日发布第1号命令:越南16度纬线以北地区的所有日军无条件向中国军队投降。很快,中国陆军总部下达命令,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奉命入越受降,司令官卢汉担任此次接受日军投降的主官。在抗战胜利后,中国战区共16个受降区,越南北部受降区是唯一的一个境外受降区,因此历史上又称入越受降为“跨国受降”。
1945年9月8日晚,以云南将士为主体的20万中国大军在卢汉的统一部署和指挥下,开始分数路向越南北部挺进。当时担任警卫团医官的张同友幸运地成为了这次“跨国受降”的亲历者。对于这次特殊的任务,张老记得很清楚:“第一方面军的司令长官带我们部队到越南受降,那个时间都是走路,没有车嘛。去越南我们以前没有走过,都是大山,走到山上没有地方住,那时的条件很辛苦。”张老说,大山晚上还有瘴气,有一次他自己差点就成了瘴气的受害者,“那时由于好奇心我就跑去山下看,到山下发现下午四点就没有人了,各家都上山走了,我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走呢,他们说在这里夜晚瘴气来了要死人。我不太相信就呆在山下睡了,一到半夜醒了,那个味道不行,空气太稀薄了,我赶紧跑到外面去透透气,跑到山头上就好了。”
部队到达越南后,张同友发现当地的日本兵早已不复昔日的威风,就象斗败的鸡,一个个军容不整、灰头土脸、神情忧郁。张老告诉我们说:“在河内的时间,日本兵见到中国人就赶快站好,动都不敢动。”不过,张老回忆说,日本人在河内修的军营倒是挺不错的,“还有淋浴,在当时算修的特别好的了,我们以前都没有看到过。”
1945年9月28日,这次特殊的跨国受降仪式顺利举行,原日本第38军团向我军无条件投降,该军团一切官兵不再受日本本土政府任何牵制,只接受中国第一方面军司令卢汉全权节制指挥。“日本人受降要签字移交枪支,然后只身回到兵营,不许出来。然后有船只送走他们,中国军队解押他们,他们有不愿回日本的,就在越南下乡。”时隔多年,张同友老人依旧难以忘怀这次荣耀的“跨国受降”经历。抗战胜利后,张同友先后获得了三枚胜利勋章,可惜后来毁于文革时期。
坎坷的战后人生
二战的胜利对许多国家而言代表着和平的到来,但在苦难的中国,却爆发了一场残酷的内战。1949年初,解放军已取得“三大战役”的胜利,国军兵败如山倒,国民政府的失败已成定局。当时在国民政府警卫总队担任军医的张同友再一次面对人生的抉择——留在大陆或是撤往台湾。
“这时母亲来南京找到我了,事先都没有联系的,当时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哥哥在台湾,正在考虑要不要带上家眷去台湾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那边也不好。于是我就跟队友去云南金三角,到金沙江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去到金三角很难。”张同友回忆说,“走到都匀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留在了这里。当时自己开个诊所也不容易,于是就给开诊所的人打工,好在维持生活还算稳定。”
当时,张同友没有选择随国民政府迁台,而是准备跟随部队重返缅甸,但行至贵州时因身心疲惫而脱离部队,就地定居。后来,那支前往缅甸的部队并没有如计划那般成为“反攻大陆”的先头部队,而是在缅甸的大山丛林中与缅甸政府军打了数十年的游击战。而随着海峡两岸对峙局势的稳定,这支流落在缅甸的“异域孤军”也彻底被遗忘在异国的茫茫大山中。台湾方面的补给断绝了,孤军只能自己维持生计,其中一部分人流落金三角沦为毒贩,而另一部分人后来被泰国政府收编,只是他们依旧过着没有国籍的生活,在今天的泰北,这些孤军老兵所居住的房屋上依旧书写着“还我国籍”的字样,这是内战造就的另一个悲剧。对于张同友个人而言,没有跟随部队前往缅甸,或许是他的幸运,尽管他之后也遭受了15年牢狱之灾。
度过动荡岁月,历尽坎坷辛酸,晚年的张同友又重新走上了“救死扶伤”的行医之路。他始终以“救死扶伤,医者仁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日本的侵华战争,直接影响了老人的一生。今天,抗战胜利已近70周年,但90岁的张老对那场事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对自己当年抢救伤兵,参与抗战救国斗争的亲身经历,始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怀。时至今日,看尽浮沉的他还常颇有感慨的说:“只有抗日那几年没有杂乱的思想……”
张老面对镜头,口述往事
采访前的交流
张同友夫妇和工作人员一起查看刚按下的手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