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霭:笙歌不落的苗寨
□杨秀廷
绿竹,古树,木楼,小溪……苗寨韶霭便深藏在这迷人的画意里。
韶霭位于锦屏县河口乡海拔600多米的大山上,这是个散发着木质清香的苗寨,走在氤氲着古色古香气息的山寨里,就是走进了一个鲜活的木楼文化生态博物馆。这些木楼所承载的民族文化信息,已经与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物风情互生成息息相关的村寨记忆,成为一种抚慰疲惫心灵的温暖。
到韶霭,我的心一下被这里气势恢弘,工艺精湛的木楼群建筑拽住了。200多栋木楼,构成一个巨大的图案在一个约3平方公里的盆地中。木楼以寨中的芦笙场为原点,向四周扩展开去。大坪子上清一色的平底木楼群,像从芦笙场上打开的一把扇子,一直铺到大青山的龙头嘴上,木楼一排排,一层层,形成波浪状,而蛙水溪两岸一溜溜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家木楼,四周的小山头和山冲里,则依山就势修筑着木质吊脚楼。那些木楼掩映于翠竹和古树之间,逐层递升,错落有致而富有韵律。这些木楼,一般都是三间三层,也有五间、七间的大屋,枋勾榫接,穿斗转角,不用一钉一铆,把苗族传统木工工艺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屋顶上清一色盖着的木皮,又传达出一种厚实古朴的神韵,曾有国内知名的民俗、旅游、人类学专家到这里考察,他们被这里的木楼建筑所倾倒,叹为观止,称韶霭苗寨为贵州高原上“木楼文化的活字典”。
韶霭原名“苗馁”,是古苗语“苗寨之母”的意思,明代即有建制,为锦屏、黎平、剑河三县交界地区青山界四十八苗寨的核心村寨之一。近日,锦屏县民俗文化学者在青山界上发现一块撰立于清同治五年的四十八苗寨婚俗改革碑,碑上刻有四十八苗寨寨名及头人姓名,“苗馁”名列纪德、苗吼之后,位列第三,可见韶霭在历史上的影响。由于有深厚的苗族地域文化的濡染浸淫,韶霭的民族民间文化长盛不衰,人才辈出,而每年农历交白露后八月的第一个巳日“吃新节”,是这里传统文化交融展示的节日。
我们到韶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忙着打粑粑,开田捉鱼,准备第二天“吃新节”祭祖、待客需要的东西。我们走进村民龙家亮家里,主人家里已来了几个客人。龙家亮是这一带颇有人缘和“文名”的民间文艺家,他既是家里祭祖的主事人,又是节日里民族文化活动的策划者和总指挥。他忙里忙外,一面安排家人为我们准备晚饭,一面抽空去村里的芦笙场上指导村文艺队队员彩排,张贴标语,装点舞台。
在清水江“下江苗”社区中,有一批热爱民间文艺,终其一生为挖掘民族文化而无悔的人,正是由于他们代代传承,薪火相继的继承和传播,大山深处的民族文化才得以发扬光大并不断为外人所知。韶霭村就是这种文化生态的典型。解放50多年来,韶霭村一直有自己的业余文艺队伍,共培养乡土文艺人才200多人,而参加文艺活动的人占到全村人口的30%以上,他们的民歌、舞蹈、花灯戏、小品等节目,还多次参加贵州省、湘黔两省边界地区的民族文艺调演,几代民间艺人的足迹遍及锦屏县、黎平县和相邻的湖南省靖州县的农村,他们所创作、发表、表演的文艺作品,就有1000多件。
韶霭村云仙谷自然景观天造地设,秀丽迷人,至今仍鲜为人知,而韶霭的民族文艺表演,却早已成了名闻锦屏城乡的农村文化品牌。在这大山深处,这些执著的苗家人,深怀着对民族文化的崇拜和自豪情怀,一直在高举着先进文化的旗帜。龙家亮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个旗手。今年刚上50的他,已有40多年的“从艺”经历,他还是锦屏县内唯一一名贵州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仅1982年至1987年,他就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文艺作品86件,其中《路标》在1984年被选入贵州省中小学语文民族教材。省、州、县民族文化部门多次选送他参加民族文化、苗语、新闻写作、摄影培训班,锦屏县文化部门还招聘他为群众文化工作者,但由于他的农民身份和家庭负担,他回到了被誉为“民歌海洋”的故乡青山界。在龙家亮家中,我抚摸着他那台旧式120相机,仿佛触模到一段岁月的棱角,那里有青春的激情,有不落的弦歌。我翻开他创作的那部反映红军长征过苗乡侗寨,当地少数民族群众救助红军伤病员的七幕侗戏《杨和钧》,那发黄的纸页上,用脱蓝纸写的字已有些模糊,那一撇一捺中仿佛还回响着70年前红军队伍激扬的号角。来到韶霭,我才知道什么是生生不息的民族文化,才领悟到民歌声中那挤占人心的情愫里深藏着的暖意和幸福。
夜色来临时,绵绵秋雨还没有倦意。寨中芦笙场上的鼓点就已把人们的心撩拨得痒酥酥的。芦笙场边是村民自筹资金修的一个灯光球场,球场上,男女老少近百人穿着节日盛装,正随着“咚咚”的木鼓声翩翩起舞。彩排的队伍里,有老大娘,有远嫁他乡回家过节的女儿的身影,也有五、六岁蹒珊学步的小孩,有含着旱烟袋的老人,也有在广东、浙江等地打工赶来参加“吃新节”的年轻人。脚步踏着鼓点,一招一式中,展现了苗族远古文化的凝重和深厚;灯光映着笑脸,洋溢着山寨人家喜庆丰收的喜悦。而在距离芦笙场不到200米远的地方,30岁的村民龙经长自费修建,免费向村民开放的露天舞场里,10来个年轻男女有的在跳着劲舞,有的在溜旱冰。在这里,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对比是这样的强烈,而它们却相融并存,互生相息,营造了一道独特鲜见的文化景观。
那夜,我是枕着秋雨、鼓声和劲舞的旋律进入梦乡的,虽然是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却睡得香甜酣畅。
第二天是农历初十,即是韶霭苗家邀朋接友来“吃新”的日子。清晨6点钟,村民委的广播里飘来了《大海航行的舵手》的歌曲,我推开窗户,外面是一派雨雾迷离,那首烙印着某个时代鲜明色彩的老歌,一下子把我带到了一段岁月的深巷中,让人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时空错位感。
雨一直在下着,到中午时还变成了大雨,这场雨并没有减去村民们挥洒激情的惬意。村小学边的一大片泥地里,人们斗罢了黄牛,又斗水牛。戴着斗笠,打着伞的人挤满了两边山包上的草地,或许是因为下雨天凉的缘故,那些平日里凶悍威猛的斗牛,似乎并无多少斗志,只是在那里捉对的推来磨去,并没有精彩的角斗场面,但这没有影响人们观看的兴致,谁家的牛一进场,亲戚朋友便放炮祝贺,场面很是热闹。人们来看斗牛,他们关心的也许不是结果,这些温厚的山里人,即便在这样一个比输赢的活动中,他们所展现出来的也是一种平和的美。
最精彩的节目是民歌比赛。这里的民歌有生活歌、劳动歌、古歌、盘歌、情歌、儿歌等,歌调有河边腔、保同腔等,而“四朵”则是韶霭民歌集粹的精华。韶霭民歌的生命力如此蓬勃,首先在于民歌的教化功能。每逢男女婚嫁,老辈人都要用苗族酒歌、喜歌来教育后辈尊老爱幼、团结和睦、勤俭持家,可以说,在这里,民歌活动是民族精神和传统美德代代相传的载体,民歌用来愉悦心灵只是次要的。
赛歌台设在芦笙场中,球赛结束后,那里便摆满了村民带来的100多根木凳。20多年前乡村放电影的那种情景也不过如此,可见赛歌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是多么需要。
参加民歌比赛的48名选手来自锦屏、剑河、黎平三县交界地区的5个乡镇,他们将通过初赛、复赛和决赛而选出一年一度的“歌王”和其他优秀选手。让老人们欣慰的是,这次参赛的歌手不仅人数多于往年,而且有几名是在外省打工,特意回来赛歌的。19号歌手吴述由在广东东莞开搅拌机,他听说今年“吃新节”会办得很热闹,便请假回家赛歌。他说“我和爱人就是通过玩山唱歌结婚的,在外面打工,想家了就唱几支山歌来解闷”。李宏美是韶霭歌手中的佼佼者,她不仅多次在县里举办的民歌赛上摘走桂冠,还唱上了中央电视台《音乐桥》栏目。虽然她6年来随夫君一直在锦屏县城搞建筑装修,但凡是村里举办文艺活动,她都要来参加。她15岁参加村里的文艺队,长期受到民族文化的熏陶,而今已是25年。他的爱人曾劝她:“到了这个年纪,就把那些歌呀戏呀放一放”。她说唱歌是她的命,不唱歌她就不快活,就会老得快。她的爱人知道唱歌在李宏美心中的份量。当年,他们的大女儿出生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文化蓬勃发展的时期,李宏美参加了村、乡、区、县的文艺队,辗转于县内外,而她那一样深爱文艺的爱人只好带着孩子跟着李宏美跑。“孩子从一岁到六岁,他都是这样帮我带的,有次我到县里参加全县民歌比赛,我在台上唱,他就抱着孩子站在台下的第一排,孩子尿湿了裤子,而换的衣裤又放在旅社,他就敞开衣服,把孩子贴在胸膛上。那次我得了第一名,我哭了,他也哭了。”在歌赛晚会的场边,刚刚从台上下来的李宏美讲述这些往事时,还禁不住热泪奔涌。她还劝从启蒙来参加歌赛的几位老大娘多玩两天,她说:“你们老是想着要回去打谷子,喂猪,又怎么唱得好歌,怎么唱得开心呢?”由于儿女升学带来的经济压力,像李宏美这样的歌手,不得不离开村寨到外面谋生,她们回到山寨来,不只是女儿回家探亲,女儿带来太多的思念,只有她们才知道。
在黔东南的苗村侗寨中,由于现代经济浪潮的影响,民族文化的继承出现了人才断层,这已是一种不争的事实。而在韶霭苗寨,几十年来,对文艺人才的培养从不间断,现在村里的文艺队正式队员就有50多人,而老中青三代人共同台献艺,一直是这里的一道人文景观。村支书的儿子从北京的一所艺校毕业后,还在村里组织了一支演出队伍到外省演出,他那染成金黄色的长发一甩一甩的拍打在肩上,他们带来的信息,他们特殊的衣着都让山里人耳目一新,他们是苗族文化草根中另一支拨节的新芽。
由于参赛歌手多,初赛便要五、六个小时,直到深夜两点半才结束,观众却意犹未尽,大家轮番上台一展歌喉。尽管凉意袭来,尽管我的双脚已经站得发麻,但我挤在如痴如醉的父老父亲之间,我的心弦被一次次拨动。我听到的,不只是歌手们对家乡的深情赞美,对生活的无比热爱,更多的是苗家人生命的呐喊,生活的礼赞和对未来的深情眺望。
我离开歌场的时候,晨鸡已叫开了第一道,歌场上依旧灯火通明,歌声如缕。我的面前,一束束灯光透过花格木窗,映射到夜空中。今夜,在韶霭,随意问候一枝草木,它们都在倾听歌声;随意问候一盏灯光,他们都因为歌声而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