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文章检索
关键字: 标 题: 作 者:
3733期 本期15238版 当前A4 上一版   下一版
正文 发布时间:2014-02-14

徐老印象

□卢惠龙

  徐挹江老人,离世许久了,然而,一切似乎没有过去……

  我曾在徐老领导下,与他共度许多的时日,与他有过无数次的长谈,在兴义,在贵阳,在北京。

  我认识徐老是在1971年,他到兴义地区担任主要领导。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他在张星炳政委的陪同下,在兴义场坝上散步,身着军装的张政委指指点点,似乎向他介绍兴义城风貌。我看见徐老身着灰哔叽中山装,头发倒梳着,目光深邃,一副儒将气质。这一文一武,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以后,我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做过一些文字工作。记得他到兴义地区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全区信访工作会上讲话。讲稿是我根据他的授意写的,他要求很严,说了基本观点以后,又把每层意思捋了一遍,说一定要把话讲到信访干部的心里去,推动各项政策的落实,因为现实问题积累,矛盾重重,怨气很大。讲话稿经过多次推敲修改,最后又征求有关领导意见,才算过关。会是在地委前楼会议室开的,有两百多人到会,八个县的领导也来了。徐老按稿子讲了一点,就生发开去,挥洒自如地侃侃而谈。他引经据典,说了投鼠忌器,说了执政周期率,说了民可载舟也可覆舟云云。渊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使他底气十足。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听众感受到了这位新来领导的分量,我却暗自叫苦:如此博学的领导是不能糊弄的。

  徐老爱把我叫到他办事室去,要么交待工作,要么听取意见,要么聊天谈心。徐老是1919年出生在山东省济南的。一次闲聊时,问我哪里人?我说祖籍“一城山色半城泉”。他说济南还有人吗?没有。还有印象吗?很遗憾,还没去过。祖辈在济南住哪里里?我说,听说离趵突泉不远。徐老对我似乎没有戒备,没有遮拦。我也觉得他透明透亮。在他的办公室,他竟然可以打着赤膊,一边用毛巾擦身子,一边和我说话。一次,他要我找本《牡丹亭》,说汤显祖是江西临川人,万历十一年才考取进士。他是因爱而死,因爱而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你看看,这多绝?这让感到很诧异,一个地委书记,大体要算日理万机的人了,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其实,他在繁杂的工作之余,还饶有兴味地啃《美国史》《墨西哥史》《巴西史》,这样的领导还真不多见。渐渐,我和徐老的夫人卢今吾老师也熟悉起来,卢老师内秀,明理,得体。她那时在兴义县教育局,默默无闻工作,非常低调。徐铁、徐祈是大学生,偶尔回来。小菲最小,在向阳小学念书,活泼可爱。

  有一次,徐老需要一份在省委地书会上的发言,这个发言事关重大。徐老特别重视,把地委大院的五六个笔杆子集中起来,学习、研究、讨论、起草,忙了十多天。我们都认为可以了,徐老认为要反复修改。说省委一天不开会,这稿子一天不算完。而这时省委的会又一推再推,大约是等中央最终的态度。这里,涉及要不要同意包产到户、要不要开放农场市场等等。稿子,从理论到实践,实在没有大的原则问题了,徐老解散了其他人,就把我留下,“作文字润色”。几乎夜夜推敲,我也厌倦了:这汉语的表述,有无穷的方式哟,见仁见智哟。这是旧历的年三十,徐老浑然不觉。下班时习惯性地交待“晚上照旧”。我说,今晚是年三十了。他“呵?”的一声。说,那么,明天早上继续。我说明天大年初一呀!他说,明天早上,你带老婆孩子一起到我家来,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继续改。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我们一家去了徐老家,徐老笑容可掬,却只顾和我儿子逗乐了。

  在徐老任地委书记期间,兴义的造反派有过一次骚动,高音喇叭对准地委幼儿园喊叫,因为徐老家住幼儿园里。徐老照样下乡调研,开会,常常去仓更、则戎。每次回来,嘴上还哼着京戏调调。一天造反头头张老毛,溜进了地委大院,走进了地委的前楼,在前楼大闹,要找徐老。其实,徐老是在后楼办公。前楼是宣传部和组织部。宣传部的领导把电话打到后楼,徐老接了电话,说,你找张老毛来听电话。我在一旁,听见徐老说:“我是徐书记,有什么话只管说,不要闹!”前楼后楼相距十多米,张看见了徐老,似觉电话不过瘾,推开窗,大吼起来。徐老放下电话,也推开窗,和张对吼,毫不退让。声音一时嘶哑。直到前楼的人把张劝走。我对徐老说,这又何必?徐老说,对他们,一点不能示弱。

  徐老是好胜的人,爱争论的人,这是他的个性。一次,从普安回兴义,他问同行的人,几点到家?那人说,四点过一点。徐老说,哪会这么快?车到兴义,五点了。徐老说,我说不会这样快嘛。那人调侃说,我说的四点过一点,不是五点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徐老居然生气了,甩袖而去。如果有人让他生气,那说明他仍然在意你,徐老是很真实的人。

  徐老后来到省委做意识形态领导工作,这在当时的形势下,是一项很棘手的事,尤其是文坛,风生水起,是一个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区域。这里,情况复杂,纷争繁多,工作的对象多是知识分子。徐老以一种坚持原则,宽厚待人,实事求是,入情入理的姿态介入,使矛盾得以化解,使事态化险为夷,很快赢得了知识分子的信赖和尊敬。徐老获得这种工作效果,源于他的领导水平、领导艺术,同时也是他身上的文化基因使然。正如徐老本人所说:“也许是我早年渴望文学的潜在影响,以及自己多年来读书、写作的爱好,使我对作家和艺术家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敬意。”在徐老退居二线之后,不少作家、艺术家还和他保持着个人间的友谊。

  我调贵阳后,常常去和徐老聊天,我们的话题漫无边际,信马由缰。逢年过节,我若没去,他会打电话来问怎么不来呀?

  徐老最爱说的是他的革命经历,有的说过多次。他给我说,1949年11月14日晚,他们团经过龙洞堡、图云关,首先进入贵阳,部队进入油榨街时,许多工人扛着火药枪正在巡逻。他写了篇通讯《风驰电掣下贵阳——记进军贵州之前卫团》,发在12月的《新黔日报》上。他那时是138团的副政委。

  徐老还说,在转战南北的枪林弹雨中,他嗜书如命,先后读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杜勃罗夫斯基》,读了斯坦佩克的《愤怒的葡萄》、《最后的边疆》以及《世界知识》一类期刊。他在任部队文化教员和随军记者时,先后写下了《福井和夫》、《气吞郓城五十五师》、《麻黄路上》、《中东欧向何处去》、《印花包袱》、《返俗》等小说和通讯、评论。

  我说,其实可以搜集起来出本书嘛。这也算个纪念。

  他说试试看,能不能搜集起来。后来,他委托宣传部搞理论的老邹给他搜集,他也翻箱倒柜。老邹也在兴义工作过,和我在一起整理过许多材料,为人好,文字功夫挺好的。

  1993年,徐老向我推荐原《冀鲁豫日报》记者、刘邓大军前线记者陈勇进写的历史长篇小说《黄河风涛》。陈勇进是山东濮县(今河南范县)人,古稀之年了,徐老的老乡、战友,《人民日报》的考级记者。小说写的是1946年至1947年间黄河归故前后的故事。刘邓大军在黄河两岸,进行了九次战役,为解放全中国拉开了序幕。书中细致地描述了刘伯承、邓小平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描写了冀鲁豫解放区人民保卫黄河,支援解放军的伟大行动。全书气势恢弘,史料翔实,情节生动,文字质朴,犹如翻动的历史画卷。

  我理成章地将书稿进入出版程序。1994年10月,小说顺利出来。徐老提议,在北京人民大堂开一次新闻发布会,作适当宣传。1995年2月,筹备工作如期完成,我们邀请当时的军政领导秦基伟、段君毅、姜思毅等参加了小说的首发式。小平同志知道了,也派邓办的人来要书。徐老约了贵阳的金风等风尘仆仆来京。徐老到京时,我去飞机场接他,这是礼节。徐老见了我并不高兴,说,听说你今天才从日本回来,怎么不休息,还来机场?你要脱俗,不要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到北京后,徐老会见了许多长久没见的老战友,十分兴奋,那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那诉说不尽新闻旧事,让他们都回到了当年。看着那一个个感人的场面,仿佛看一个不可分割的精神实体,体会到人的生命是一条长长的路,要交结许多心有灵犀的人才能走完这条路。

  徐老2001年9月,走了。我因远在外地,未能送行。

  我们约定的临清之行,终于因他健康原因未能成行,只能引为憾事。徐老说的临清的“肘捶”,如今已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保护。

  “清风两袖无言去,留下鲠直仁厚名”(徐铁句)。徐老,一位革命家,一位文人、一位长者,一位真实的人,一生历枪声炮声风声雨声读书声,他的这轴生活长卷,偕我们而在……